赵天一的意识是从一片混沌的泥沼里艰难浮上来的。
率先复苏的是痛觉。
额角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又持续被钝器敲击，一阵阵撕裂性的抽痛让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紧接着是触觉，身下冰冷粗糙的水泥地散发着寒意，黏腻的潮湿感透过单薄的衣物渗入皮肤。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对焦。
映入眼帘的是仓库斑驳起皮的顶棚，蛛网在角落里摇曳，远处一盏昏黄不明的应急灯是唯一的光源，投下大片扭曲摇曳的阴影。
记忆如同破碎的玻璃渣，猛地刺入脑海！
刘胖子尿湿的西装……老王头颤抖的手和沉重的管钳……工人眼中燃烧的仇恨……还有那从地面疯狂涌来、吞噬光线的——
阴影！
赵天一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彻底清醒，身体因恐惧而瞬间绷紧！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因为牵动额头的伤口和脱力的四肢而一阵踉跄。
“呃……”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就在这时，他前方不远处，那一大片原本平静铺陈在地面的阴影，突然活了过来！
如同沸腾的沥青，又像是无数漆黑的触手在蠕动、汇聚、拉升……它们无声地凝聚、塑形，最终勾勒出一个修长、非人的轮廓。
【影子侠客】！
它就站在那里，沉默地矗立在昏暗中，仿佛自亘古便存在的黑暗雕塑。
它没有五官，面部是一片平滑的、吞噬光线的漆黑，但赵天一能清晰地感觉到，两道冰冷、审视的“目光”正牢牢锁定在自己身上。
心脏疯狂地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腔。
赵天一手脚并用地向后蹭去，直到后背抵住冰冷锈蚀的铁架，退无可退。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他自己粗重惊恐的喘息声，和窗外淅淅沥沥、越来越密的雨声。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喉咙。但在这极致的恐惧之下，另一种情绪却在疯狂滋生、翻涌——一种基于无数日常细节和熟悉感的、荒谬绝伦却又无法抗拒的认定！
他死死盯着那团人形阴影，试图从那流动的黑暗中找出丝毫熟悉的痕迹。
大学时一起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工作后挤在出租屋里分吃一碗泡面，夜里对着电脑屏幕骂骂咧咧地改bug……
那些画面与眼前这诡异惊悚的非人存在剧烈冲突，几乎要撕裂他的认知。
“……小……正？”
这两个字从赵天一颤抖的唇间挤出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极度的不确定和恐慌，却又蕴含着一种绝望的求证。
那黑影剧烈地波动了一下！
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幽潭。
它周身的黑暗变得更加浓郁、不稳定，边缘的阴影丝线如同愤怒的毒蛇般扭动、飘散。
它似乎因被道破真身而暴怒，又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良久，一段低沉、扭曲、仿佛由无数个声音叠加糅合而成的嘶哑声线，从那片平滑的黑暗中“渗”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寒意和非人的质感：
“你……不该……来这里。”
这声音……这语调……尽管被扭曲得面目全非，但那深处隐藏的、独属于小正的某种节奏和腔调，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赵天一心中最后的侥幸！
真的是他！
震惊、恐惧、担忧、后怕、还有一丝被最信任兄弟隐瞒欺骗的愤怒……
所有这些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胸腔内猛烈喷发，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真的是你……”赵天一的声音破碎不堪，眼睛因震惊和无法理解而睁得极大，“那些传闻……那些事……全都是你干的？你每天晚上说的‘加班’……就是这个？！”
黑影——小正——沉默着，那是一种默认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为什么？！你到底怎么了？！”赵天一几乎是在嘶吼，额角的伤口因为他激动的情绪而再次渗出血迹，顺着太阳穴滑落，“你怎么会变成……变成这种……怪物？！”
最后那个词，仿佛是一根尖刺，狠狠扎入了阴影之中。
小正的身影猛地一晃，周身的黑暗剧烈沸腾，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它猛地向前逼近一步，阴影构成的“手臂”抬起，似乎想要扼住赵天一的喉咙让他闭嘴，但那动作在半空中又硬生生僵住，剧烈颤抖起来。
那扭曲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里面掺杂了痛苦、挣扎，以及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深不见底的疲惫：
“怪物……？”
他重复着这个词，声音里带着一种扭曲的嘲弄。
“那些趴在别人血肉上吸髓敲骨的人……那些把别人人生踩进泥里只为自己享乐的人……那些法律……那些拿着‘火种’沾沾自喜的家伙……管不了的人……”
阴影的手臂猛地指向仓库深处那片曾经发生过血腥审判的区域。
“谁才是……真正的……怪物？！”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而激动，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愤懑和绝望。
“我看着老王头……看着他空荡荡的袖子……看着他夜里因为断指疼得睡不着……看着刘胖子那些人渣……依旧花天酒地……逍遥法外！！”
小正的阴影形态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不断扭曲变形，时而膨胀如愤怒的巨人，时而蜷缩如受伤的野兽。
赵天一甚至能听到一种细微的、仿佛能量不稳定般的滋滋声。
“我没办法……天一……我没办法再只是看着……只是等着……”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哽咽，“这股火……在心里烧……它逼着我……必须做点什么……”
他抬起另一只“手”，看着那由纯粹阴影构成的、不断蠕动变化的五指。
“等我反应过来……就已经……变成这样了……”
雨声更大了，哗啦啦地敲打着铁皮屋顶和破旧的窗棂，像是在为这场绝望的对话奏响悲凉的背景乐。
冰冷的空气中，两个好友——一个蜷缩在墙角，额角淌血，满脸惊惧与茫然；
一个以怪物的形态站立，周身弥漫着痛苦与暴戾的气息——无声地对峙着。
赵天一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存在”，心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悲伤所覆盖。
他忽然注意到，在小正那流动的阴影躯体的手臂位置，那道奇怪的灼痕依然存在，甚至变得更加显眼，仿佛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散发着微弱却执拗的、令人不安的光晕。
那是……谁造成的伤害？他一直在受伤？
“你……”赵天一的声音沙哑，“你一直在瞒着我……一个人……承受这些？”
阴影沉默了片刻，缓缓垂下“头颅”。
“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小正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压抑的低沉，“离我远点……天一……忘了今晚看到的……回去……过你原来的生活……”
“否则……”他周身的阴影再次弥漫开来，散发出冰冷的威胁气息，仿佛一头守护巢穴的受伤野兽，“……下次……我不会停手。”
这句话像一把冰锥，刺进了赵天一的心脏。他明白，这既是警告，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就在这时，远处，穿透雨幕，隐约传来了警笛声！由远及近，尖锐而急促，并且不止一辆！
小正的阴影躯体猛地绷紧，瞬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没有五官的面部仿佛能穿透墙壁，感知到外界的危险。
“他们来了……”他低沉地说，声音里充满了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
他最后“看”了赵天一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
下一刻，他整个形体骤然溃散，化作一滩流淌的黑暗，迅速渗入地面杂乱的阴影之中，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赵天一一个人，背靠着冰冷铁架，瘫坐在空旷废弃的仓库里。
额角的血已经冷了，和雨水带来的湿气混在一起，黏腻冰冷。
警笛声越来越近，刺耳的刹车声在仓库外响起，嘈杂的人声和强光手电的光柱穿透门缝和破窗，在里面胡乱扫射。
赵天一呆呆地坐在原地，脑海里一片轰鸣，反复回响着小正最后的话语、那扭曲痛苦的形态、还有手臂上那道刺眼的灼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