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蕙睁开眼时,天已大亮。窗外仍在飘雪,屋内的炭火却烧得不旺。她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身上盖着厚重的棉被。微微动了动手,指尖冰凉。
“小姐醒了?”春桃从外头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汤,“这里是谢府偏院,世子把你背回来的。你睡了一整夜,脸色还是有些发白。”
薛明蕙没作声,缓缓坐起身。胸口闷闷地压着,喉咙发痒,她轻咳了一声,抬手捂住嘴,指缝间竟渗出血丝。春桃见状,连忙递上帕子。
“外头怎么了?”
“是长公主。”春桃压低声音,“她在门口跪着,已经半个时辰了。”
薛明蕙一怔。
“她说要见你,求你救世子。”
她掀开被子下床,脚刚落地便觉双腿发软。春桃赶紧扶住她,两人走到窗边。帘子拉开一道缝隙,院子里积雪未化,谢母跪在石阶前,一身素色大氅,发髻微乱,头上无饰。她手中捧着一只药盒,手指冻得泛青。
身旁的宫女想搀扶,却被她轻轻推开。
“母亲怎会来此?”谢珩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他推门而入,衣上沾着烟尘与血迹,右手缠着布条,脸上写满疲惫。见薛明蕙站着,眉头一皱:“你怎么起来了?”
“你娘在外头。”
谢珩神色一变,快步走到窗前望了一眼,转身就要出门。
“别去。”薛明蕙拉住他的袖角,“让她进来。”
谢珩顿住脚步。
“若她不进屋,便永远不会明白。”
谢珩凝视她片刻,终于点头。
春桃出去传话。不久后,谢母被人搀扶着走入,步履蹒跚。她站在屋中,低头看着手中的药盒。
“这是我先前命人撤走的续命参膏。”她的声音沙哑,“那晚你说活不过三更,我信了太医之言,怕你死在府中惹祸,便把药拿走了。”
薛明蕙静静听着,没有开口。
“可如今我想起,那一夜你咳得厉害,谢珩守在你房外整整一夜。天亮时,他抱着你冲进我的院子,说‘娘,她若死了,我也活不成’。”
她抬起头,眼中含泪。
“当时我以为他是昏了头。你身子这般虚弱,连站都站不稳,如何能做我谢家的媳妇?”
薛明蕙轻咳两声,缓步走到桌边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块染血的帕子,轻轻放在铜镜之上。
“你觉得我是灾星,会害他。”
“难道不是吗?”谢母声音陡然提高,“他为了你,得罪二皇子,闯宫救人,昨夜又险些葬身火海!你每次出现,他便一次次往险境里冲!”
薛明蕙闭目,按住太阳穴。头痛欲裂,她咬牙忍耐,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
忽然,镜面裂开一道暗红纹路。
画面浮现——
谢珩策马奔于长街,身后箭雨如蝗。一支黑羽箭破空而来,直取薛明蕙后心。她转身欲挡,谢珩猛地将她拉入怀中。利箭贯入肩头,鲜血瞬间浸透衣衫。
影像消散。
谢母僵立原地,面色惨白。
“这……是真的?”
“三天之后的事。”薛明蕙收起帕子,声音微弱,“他会为我挡箭。若我不在,他便不会受伤。”
谢母身子一晃,扑通跪倒在地。
“是我错了……是我逼你离开,是我听信旁人言语,是我一次次将他推向险地……”
她颤抖着抬起手,想要触碰薛明蕙的手,却又不敢。
“珩儿自幼体弱,我管得太紧,反倒让他活得不像自己。可自从遇见你,他开始笑了,会饮酒,会骑马,会为一个人拼尽性命……我却怪你带他涉险……”
泪水滑落,砸在地上。
“我不该那样对你。你活着,他才有生气。你若离去,他才是真正毁了。”
屋内一片寂静。
薛明蕙望着这个曾高高在上的女人,此刻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寻常母亲。她伸出手,轻轻扶住谢母的手臂。
“起来吧。”
谢母抬头,眼中满是悔意。
“我能做的不多,但只要我在一日,便不会再让你受半分委屈。”
薛明蕙未语,只轻轻点头。
春桃悄然退至门外,留下三人相对。
谢母亲自前往厨房嘱人熬药,又命侍女取来狐裘披在薛明蕙肩上。
“别着凉。”
薛明蕙倚在椅中闭目休憩,谢珩坐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
“冷十三方才来过。”他说,“北狄残部已在城外聚集,目标是我。”
薛明蕙睁眼。
“他们知道昨夜失败,不会等太久。”
“我已经安排好回府路线。”谢珩道,“这次绝不会让他们靠近你。”
她摇头:“他们会埋伏在归途。你走南街,他们必从东巷绕出,以强弓狙杀。”
谢珩皱眉:“你如何知晓?”
“血纹。”她低声说,“昨夜我只窥得片段,方才看得更清。”
谢珩沉默片刻,伸手抚了抚她的发。
“别再看了。再看一次,你会吐血。”
“可我看一次,你便少一分危险。”
这时谢母端药进门,听见此言,手微微一颤。
“这药是补身的,不苦。”她将药碗递过去,“喝了它,咱们一起回家。”
薛明蕙接过,一口一口喝尽。药温热,入腹后胃中稍暖。
她放下碗,从荷包中取出算珠,在桌上摆开。
“敌众至少三十人,半数为弓手。他们会藏身城东第三条岔道,那里视野开阔,也便于撤离。”
谢珩取出地图铺于桌上。
“若我提前派人设伏呢?”
“不可。”薛明蕙摇头,“他们必有眼线。一旦察觉异样,便会放弃围攻,改用毒烟或纵火。”
“那就引他们出来。”谢珩眸光一冷,“我做诱饵,你从后方安全撤离。”
“我不走。”她盯着他,“我说过,我们一起回家。”
谢珩张了张口,终未出声。
谢母立于一旁,看着二人争执,忽而开口:“让我去。”
两人同时望向她。
“我乘你的马车,穿你的衣裳,由南门出城。你们走西巷,绕至北城门接应。”
“不行!”谢珩立即反对,“太危险。”
“正因我是你娘,才不能再躲。”谢母语气坚定,“从前我以为护你,便是让你远离风波。如今我才明白,真正的护你,是陪你共度风雨。”
薛明蕙看着她,轻声道:“您不必冒此风险。我们还有别的法子。”
她拿起算珠,重新拨动几下。
“他们只认人,不认车。我们可以换马车,走水渠旁的暗道。那里狭窄,不利围攻。”
谢珩点头:“我可先命冷十三清除沿途障碍。”
“对。”薛明蕙说,“我还会沿途留下标记,便于日后追踪。”
谢母望着桌上的地图与算珠,忽然觉得这个病弱的儿媳,比她见过的任何将领都更沉着冷静。
她转身走出,片刻后带回一件银线绣边的斗篷。
“这是我年轻时穿的,可挡刀刃。你穿上。”
薛明蕙未推辞,接过来披上。
谢珩检查兵器,将三截判官笔藏入靴中,腰间佩剑换成轻巧短刀。
“准备好了。”他说,“等天黑就出发。”
薛明蕙站起身,腿仍有些虚浮,但已能行走。她走向门边,回头望了一眼这座曾令她恐惧的府邸。
如今,这里竟有了几分暖意。
谢母送他们至正厅门口,忽然上前抱住薛明蕙。
“以后,叫我娘。”
薛明蕙身体一僵,随即放松,轻轻回抱。
“娘。”
谢珩站在一旁,眼眶微红。
四人踏出大门。冷十三已在门外等候,身着黑衣,披甲执刃,软剑缠于臂上。
马车已换成寻常样式,青篷朴素,停在侧门。
薛明蕙正要登车,忽而止步。
她从怀中取出半块玉佩,贴在额上。凉意沁入,头痛稍减。
她仰头望向灰蒙的天空。
风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