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蕙的手仍在微微发抖,掌心的玉佩早已失去了温度。她闭着眼,呼吸轻得几乎难以察觉,耳边嗡鸣不止,仿佛有细针在脑中反复穿刺。
谢珩蹲在她面前,一手扶着她的肩,另一手撑在沙盘边缘。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沙盘上的地形图——那上面竟沾着血迹。
鲜血自落霞谷西侧的缺口流出,蜿蜒延伸至营地的水源处。她方才说,北狄人不是来烧粮的,而是要下毒。风向东南,三个时辰后,毒便会随风侵入大营。
他不信旁人,却信她。
帐帘忽被掀开,亲卫快步进来,鞋底带着湿泥,在地毯上留下两道痕迹。他压低声音道:“世子,落霞谷巡哨发现了七具尸体,都是咱们的人。口鼻发黑,皮肤泛青,身上却无外伤。”
谢珩缓缓起身,眼神一沉:“可查出死因?”
“查过了。”亲卫摇头,“不是刀伤,也不像是中毒倒地。人是站着断气的,死后才倒下。地上有股怪味,闻一下便头晕目眩。”
薛明蕙猛然睁眼,又咳了一声。这次没有吐血,但她抬手捂住嘴,指尖苍白如纸。
“风...变了。”她喘息着说,“原是西北风,如今偏了南。毒会走得更快。”
谢珩立刻下令:“传令下去,所有水井立即封死!存水必须煮沸三次方可使用。炊事班改用酒蒸饭,任何人私自取水,当场斩首!”
“是!”亲卫转身欲走。
“等等。”薛明蕙伸手,声音虚弱却清晰,“别让人靠近井边...尤其是井底。”
亲卫停下脚步:“小姐的意思是,井里有问题?”
她点头,手仍捂着嘴:“我看到了...血纹中有影子,像是有什么东西沉在里面。不能捞,也不能试探。”
谢珩望着她惨白的脸色,低声补充:“加铁网,设警戒线。太医令的人未到之前,任何人不得触碰井口。”
亲卫领命离去。
帐内重归寂静。火盆中的炭块噼啪作响,余烬微亮。薛明蕙倚在榻上,裹着狐裘,身子却依旧冰冷。
谢珩坐在她身旁,轻轻握住她的手。那只手冰凉,脉搏却跳得极快。
“你该歇一会儿了。”他说。
“不行。”她摇头,“血纹还未散。”她抬起左手,掌心一道暗红细线缓缓浮现,如蛛网般向外蔓延,“它还在动...说明毒未止。”
谢珩凝视那条红线,见它一路延伸至营地中央,最终停在炊事营的位置。
“他们不只是放毒气。”她断续说道,“还有水中的毒。但并非直接投毒,而是让毒从井底渗出。虽慢,却防不胜防。”
谢珩抓起令箭,转身冲出帐篷。
片刻后,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与喝令:“封灶台!所有锅具清洗三遍!今日所做饭食全部倾倒,重新制作!”
帐帘再启,谢珩归来,脸色阴沉。
“我已经命人列出近半月进出炊事营的所有名单。”他坐下,声音低沉,“阿史那已死,但他的同党尚在。”
薛明蕙闭目,指尖轻轻摩挲着玉佩。她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这样?”谢珩问。
她睁开眼看了他一眼,随即垂下眸子。“我不知道具体如何下毒。但我梦见了...花园里的石桌,上面的图案不断变化。每次我咳血,图就多一笔。”
“所以你是用自己的命换来的这些消息?”
她没有回答。
谢珩握紧她的手:“以后不准这样了。你想说什么,直接说。我不怕麻烦,我怕你倒下。”
她轻轻抽回手,将玉佩贴上额头。这一次,连一丝暖意也感觉不到。
“我不是不怕。”她终于开口,声音轻若游丝,“我是怕来不及。”
谢珩沉默。他再次握住她的手,握得更紧。
天色渐暗,乌云低垂。风从帐缝钻入,带着一丝淡淡的腥气,不显眼,却隐隐可辨。
亲卫再度闯入,神色比先前更为紧张:“世子,刚得消息,东区两名士兵昏倒,持续呕吐,唇色发紫。军医怀疑中毒,却查不出毒源。”
薛明蕙猛地坐起,却被一阵眩晕逼得扶住额头。
“让他们喝盐水催吐。”她咬牙道,“然后立即隔离。凡接触过他们的人,全部分开看管,一个都不能放出去。”
谢珩当即下令:“照她说的办。所有存水再煮一遍,加石灰去浊。”
亲卫飞奔而出。
薛明蕙靠回榻上,呼吸愈发急促。胸口如压巨石,每一次吸气都异常艰难。
“你撑得住吗?”谢珩问。
她点头,又摇头。“我不知道。”她说,“我能感觉到毒在扩散,但它藏得太深。血纹模糊不清...或许是我快不行了。”
谢珩皱眉:“别说这种话。”
“我说的是真的。”她看着他,“如果我昏过去,你要盯紧那口井。不管谁说要下去查看,都别答应。毒是从底下冒出来的,人一碰就会死。”
谢珩直视她的眼睛:“你不会有事。”
她笑了笑,极淡。“你也别太信我。我只是个会咳血的病弱女子,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
谢珩没再言语。他将狐裘往上拉了拉,仔细盖住她的肩膀。
帐外骤然响起喧闹声。有人高喊:“西营有人倒下了!三个!都是喝了水之后出事的!”
紧接着,更多惊呼声此起彼伏,夹杂着慌乱的脚步。
谢珩起身,手按在判官笔上。
“我去看看。”他说。
“等等。”薛明蕙抓住他的袖角,力气不大,却攥得很紧,“别让士兵乱跑。毒会随人传播。现在最怕的,是人心乱。”
谢珩点头:“我知道。”
他走出帐篷,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帐内只剩她一人。火光映在脸上,忽明忽暗。她抬起手,看向掌心的血纹。那条黑线仍在蠕动,已然越过营地边界,朝着远处的村落延伸而去。
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这毒,不只是冲着军队来的。
而她是唯一能看见毒路的人。
可她的时辰不多了。
她想站起来,双腿却软得使不上力。只能靠着榻沿,一点一点挪到桌前,伸手去拿笔,想把血纹画下来。
笔尖刚触到纸面,一口鲜血猛然涌上喉头。她低头,鲜血滴落在纸上,迅速晕开,化作一幅全新的图案。
这一次,不再是路线,而是一个符号——像一朵花,又似一枚印章。
她从未见过这个图案。
但她知道,它至关重要。
帐外脚步纷乱,有人高呼:“封锁各营门!禁止人员流动!”
她听见谢珩的声音在指挥,冷静而坚定。
她松了一口气,手一松,笔落在地上。
意识开始模糊。她清楚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她死死攥着玉佩,喃喃低语:“井底...有东西...别让人下去...”
话未说完,眼前一黑。
最后一刻,帐帘被掀开,有人快步走近。
一只手稳稳扶住她的肩。
她想抬头,却无力抬起。
那只手很稳,带着熟悉的温度。
她听见他说:“你在,我就不会错。”
她没能回应。
她的手缓缓松开,玉佩坠地,发出一声轻响。
帐外,风势更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