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飞升路
天是灰蒙蒙的，不见日头。只有建木碎片的影子，像巨爪一样撕开云层，投下大片阴翳。
下方是无尽山脉。山峰如刀，削着流云。深谷里黑得不见底，偶尔传来几声兽吼，在谷中撞来荡去。古木成林，藤蔓垂落如巨蟒，树根盘结如网，踩上去软绵绵的，腐叶混着泥土的腥气直冲鼻子。再往深处，还有地下溶洞纵横交错，毒瘴沼泽吞吐五彩雾气，远处火山喷着黑烟，地火暗红，映得半边天发亮。
这儿，就是万妖之国，妖灵祖地。
林间有走兽奔行，蹄爪踏碎枯枝。树冠上有飞禽掠过，翅膀撕开雾气。沼泽泥泴里，鳞甲之物滑过，留下弯弯曲曲的痕迹。就连石缝里，也有草木精怪扎根，吞吐稀薄月华。叶片底下，虫豸化成的小妖藏身，复眼闪着微光。
在这儿，弱肉强食是铁律。走兽踏碎枯骨，飞禽撕裂流云，鳞甲潜游深潭，草木吞吐精华，虫豸挣扎求生。形态各异，实力更是天差地别。
除了妖族，也有天庭敕封的山神、土地，不过在这儿，他们大多和本地大妖勾勾搭搭。还有些没完全化形的精怪，以及少数躲在深山老林里的巫族、蛮族部落，守着那点原始力量。
几位至强的妖皇、妖圣，名义上管着这片地，可实际权力，都落在占山为王的妖王手里。部落制和王国制混在一块，祭祖先，拜自然灵，也跪强大的妖圣。这地方危险，可也藏着数不清的天材地宝、古老传承。天然险地加上古妖族大能布下的禁制，像个巨大的罩子，把这儿和外面隔开，防着天庭大军，也拦着凡人误入。
……
“嗡——”
一声低沉的振鸣，撕破了原始山林上空的宁静。一道金中带玉的流光急速掠过，所过之处，下方林木枝叶无风自动，向两边倒伏。
流光散去，露出一只奇特的妖物。身子有小舟那么大，通体暗金，细看却又流动着玉质光泽。两对薄翅如同古玉，扇动间带起凌厉风声，边缘划过空气，竟隐隐有切割之感。最扎眼的，是它头前那根三尺长的口器，暗金色，尖端一点寒芒闪烁，周围空间都微微扭曲。
这便是阿渺。当年那只因吸了仙兽血而开灵智的蚊子，如今已是堪比大妖的存在。
它宽阔的背脊上，懒洋洋趴着一只通体漆黑的大猫。只在日光映照下，才能隐约看见黑色皮毛下流动的淡淡金纹。它眯着眼，似睡非睡，可偶尔睁眼，眼底一闪而逝的金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月乌，本体玄金虎，曾是前任天庭守护神军座下的仙兽。这会儿幻化成黑猫，收敛了大部分气息。
“月乌，前头就是‘黑风渊’了？你说里头真有能帮我淬炼口器的‘地脉玄煞’？”阿渺神念传来，带着点跃跃欲试。
月乌眼皮都没抬，神念回过去：“嗯。百年前穿过归墟之眼，掉进龙宫禁地，要不是老龙王念旧情，你我这把骨头，早交代在那儿了。”
思绪不由飘远。
百年前，他们从南海归墟之眼那处“天罗”封印薄弱处强行穿过，空间乱流、罡风撕扯，差点神魂俱灭。最后坠落之地，竟是万妖之国边缘，四海龙宫势力范围内的禁地海眼。
那时阿渺重伤濒死，月乌也损耗巨大。惊动了镇守龙宫的老龙王。那老龙王本体是条修行万载的五爪金龙，威势骇人。可当他感知到月乌身上属于玄金虎的微弱仙兽气息，以及那份源自凌华仙子的因果牵连时，龙威顿时收敛了。
水晶宫里，明珠照耀。老龙王看着气息萎靡的一猫一蚊，巨大龙首微点，声如洪钟：“……凌华仙子当年助我东海平定魔乱，保全龙宫血脉，这份恩情，东海记着。”
他没多问细节，只命龙子龙孙取来龙宫秘药，助他们疗伤。还赠了三滴“万载龙涎香”和一方“星辰泪金”，说这两样东西对阿渺大有好处。
“凌华仙子高义，老夫一直无以为报。今日援手，不过略尽心意。”老龙王语带低沉，“这万妖之国，局势复杂，你们既然来了，万事小心。若有难处，凭这片龙鳞信物，可来东海寻我。”
正是靠着龙宫最初的庇护和资源，月乌和阿渺才在这危机四伏的万妖之国站稳了脚跟。
刚开始，他们只在外围活动。
月乌凭着仙兽的本能感知，引导阿渺吞噬那些实力不强、却蕴含特殊精气或毒素的妖虫，寻找埋在地底的阴属性灵矿碎片，甚至冒险潜入某些妖王领地外围，偷吸逸散的草木精华。
阿渺那根因月乌神血而异变的口器，越来越神异。起初只能刺破低阶妖兽的甲壳，后来竟能轻易啄开一些简陋的封印禁制，偷吃里面的灵果。月乌便开始有意识地训练它，找那些年代久远、力量流失的古老禁制，让阿渺尝试破解。
再后来，一人一蚊便开始了在这广袤妖域的闯荡。
月乌凭着仙兽的见识和深藏不露的实力，为阿渺规划了一条独特的成长路数——吞噬与破禁。
他们寻找各种蕴含奇异金气、煞气、元磁之力的宝物，寻找那些体内孕育特殊妖脉或本命神通诡异的妖物。阿渺的口器，就在一次次吞噬、一次次捅穿各种禁制、护体妖光、法器屏障的过程中，变得越发诡异难测。
它不仅越来越锋利，能破开大多数封印禁制，还衍生出种种令人啼笑皆非、又往往招来大麻烦的古怪能力。
有一回，他们为取“熔火之心”，潜入一位脾气火爆的妖王洞府。那妖王本体是头赤焰犀牛，修炼时妖脉郁结。阿渺本想用口器悄悄破开宝库禁制，谁知口器尖端一缕奇异气机逸散，无意中刺中了妖王背后某处妖穴。
结果，那妖王当场妖力失控，“噗”一声，庞大身躯消失，原地只剩一只巴掌大、通体粉红、顶着个小肉角的犀牛幼崽，茫然地“哞”了一声，看得洞府里的小妖目瞪口呆。月乌和阿渺趁机卷了宝物，在妖王恢复原形、暴怒的吼声中逃之夭夭。
还有一次，他们撞上个手持古宝的对头。那宝物神光熠熠，威压惊人。阿渺情急之下，口器直刺宝物一处节点。只听“嗤”一声，灵光迅速黯淡，宝物表面浮现无数细密裂纹，然后……哗啦成了一堆凡铁碎片。对头当场吐血，追杀了他们整整三年。
最离谱的一回，他们被困在一座引动地底火煞的杀阵里。阿渺想给阵法“穿孔”找生路，口器插入阵法节点后，整座大阵猛地一颤，接着各处节点“滋啦”乱响，喷出混乱的电弧火蛇，不仅把主持阵法的几个妖修电得外焦里嫩，还引动了地脉，导致半座山塌了下去。
这类事儿，多得数不清。月乌这位“首席麻烦解决师”，百年来主要工作就是跟在阿渺屁股后头，替它收拾这些因口器捅出的篓子。过程那叫一个鸡飞狗跳，险象环生。可怪的是，每逃一次，每应对一次追杀，阿渺对自身力量，尤其是那根越来越诡异的口器，掌控就深一分。它的修为也在月乌指导和不断吞噬资源下，一路攀升到了大妖层次。
百年光阴，在万妖之国不过弹指一瞬。
“收敛心神。”月乌的神念把阿渺从回忆里拽出来，“黑风渊那头老蜈蚣，不好惹。它盘踞此地千年，妖力深厚，跟附近几个妖王也勾连颇深。我们只取一缕地脉玄煞，别节外生枝。”
“知道啦。”阿渺振动玉翅，身形下沉，朝着那片深不见底、弥漫黑色罡风的深渊俯冲下去，“这次我一定小心，只捅该捅的地方……”
月乌无声叹气，身上黑毛下，那些淡金神纹微微发亮，一丝锐利无匹的金系妖力悄然流转。它抬头望了眼万妖之国灰蒙蒙的天，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追忆。
主人，……您到底在哪儿？这天地的劫难，似乎越来越近了。云荒大陆的域外天魔封印松动，这儿也受了影响。听说已有妖族强者，暗中投靠了魔神，想彻底破开封印，祸乱此界。
而我，到底该怎么找到你？
金光一闪，一人一蚊的身影，没入黑风渊无尽的黑暗之中。
黑风渊深处，阴风呼号，卷着精纯的地脉煞气，刮在岩壁上发出金铁交击之声。寻常小妖在这儿，只怕片刻就被煞气侵蚀，骨肉消融。
阿渺悬停在一块突出的黑岩后面，玉色翅膀高频震颤，抵消着罡风拉扯。它那根暗金口器，正小心翼翼探进岩壁一道不起眼的裂缝。裂缝深处，一缕不断扭曲跳跃的黑色气流，正丝丝缕缕地被抽出来，没入口器。那便是“地脉玄煞”，内含大地浊气与庚金锋芒，对淬炼阿渺这特殊口器大有裨益。
月乌所化的黑猫，悄无声息蹲在阿渺背上，周身流转极淡金光，形成无形力场，把大部分侵袭过来的煞风和混乱妖气隔绝在外。它金色瞳孔锐利如刀，警惕地扫视着幽暗深渊下方。那儿，是此地霸主——千年蜈蚣妖王的巢穴。
过程出乎意料顺利。那老蜈蚣似乎在沉睡，没察觉这细微的玄煞流失。约莫一炷香后，阿渺口器微震，传来一道满足的神念：“够了，月乌。这玄煞品质极高，再吸怕要惊动那老怪物了。”
月乌微微颔首：“走。”
无需多言，阿渺玉翅一振，化作一道模糊流光，沿着原路逆着罡风向上疾冲，速度快得只在空中留下断续残影。
就在他们即将冲出黑风渊范围，抵达上方山林时，下方隐约传来几声尖锐虫鸣和呵斥，伴着妖力碰撞的波动。显然，他们的“小偷小摸”还是被发现了。
“快！”月乌低喝。
阿渺速度再增三分，猛地冲出了黑风渊笼罩范围，重新回到略显昏暗的天光下。它毫不停留，朝着反方向的偏僻山脉疾飞，想甩掉可能的追踪。
飞了约半个时辰，确认后头没有强大气息追来，两兽才在一处流淌浑浊溪水的山谷落下。谷中弥漫着淡淡腐殖质气味和低阶妖物活动的痕迹。
他们刚站稳，想找个地方让阿渺消化刚吸收的地脉玄煞，就听见旁边密林里传来一阵窸窣响动，伴着压低的交谈声。
“……听说了吗？荧余大王又从外面弄回来个‘两脚羊’！”一个尖细声音说道，带着几分讨好。
“哼，有什么稀奇。荧余大王神通广大，最近常去界外打牙祭。一个人族而已。”另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不以为然。
“这次不一样！我听泽国那边的水蛇说，那个人类好像有点特别，带回来时昏迷着，身上有种怪气息。而且，大王把他带回来后，直接去了‘巫寨’那边，好像和那些神神叨叨的巫族有关……”
“巫族？荧余大王不是一向和那些蛮子有来往吗？据说他们……”尖细声音压得更低，“……在谋划什么大事，跟……跟那些‘天上来的恶客’有关……”
“闭嘴！不想活了？这种事也敢乱嚼舌根！”沙哑声音厉声打断，“快走，巡山时间到了，别被头儿发现我们偷懒。”
话音落下，两只皮毛杂乱、还顶着狼头和狐首的小妖，慌慌张张从树林里钻出来，正好和山谷里的月乌、阿渺打了个照面。
两小妖感受到阿渺身上毫不掩饰的大妖气息，以及它背上黑猫深邃冰冷的眼神，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倒，磕头如捣蒜：“大……大王饶命！小的们只是路过，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说！”
月乌金色瞳孔微微一缩。荧余妖王？赢鱼之身，占着云梦泽国相邻水域，实力不弱。它竟从人间带回个人类？还和隐世巫族牵扯上了？更关键的是，那“天上来的恶客”——指的莫非是域外天魔？
月乌的心沉了下去。它知道荧余，这妖野心勃勃，早有传闻它暗中投靠了想破开天魔封印的那一方。如今掳来人类，又和巫族接触，绝不是好事。那个人类，恐怕是关键。
阿渺也意识到问题，神念传来，带着询问：“月乌，它们说的……”
月乌抬起爪子，示意阿渺稍安。它目光冷冷扫过两只抖如筛糠的小妖，一道低沉带威压的声音直接传入它们脑海：“滚。今日之事，若泄露半句，形神俱灭。”
“是是是！多谢大妖不杀之恩！”两小妖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瞬间消失在密林深处。
山谷恢复寂静，只剩溪水潺潺。
“月乌，我们现在怎么办？那个人类……”阿渺有些躁动，它虽为妖，但因月乌和凌华仙子之故，对无辜人族并无恶感，且深知和魔神沾边的事，绝无小可。
月乌沉默着，从阿渺背上跳下，在一块青石上踱步。黑猫爪子踏在石面上，无声无息。
去找云澜？
云澜仙将，曾是它主人麾下最得力的副将之一，性情刚直，忠于职守。百年前天庭察觉魔门收集“孽欲魂粹”想打封印主意后，派出守护神军和司法神君联合清查，云澜便是被留下驻扎妖域、负责巡查监视的几位仙将之一。算起来，他和月乌确是旧识。
若在以往，得知这种重要线索，月乌会毫不犹豫去找云澜。守护神军职责所在，就是维护各界安稳，清除域外天魔威胁。
可如今……
主人失踪已逾千年。天庭守护神君之位早换人了。新任神君心思如何？对前任旧部是什么态度？月乌不知道。它自己，说是仙兽，实则千年前随凌华仙子私自下界，虽得天帝默许，终究不是奉诏而行。如今凌华仙子仙陨，它带着只身份特殊的蚊子妖流落妖域，身份着实尴尬。
云澜，还是千年前那个能托付后背的同袍吗？她会不会因天庭规矩，先拿下自己这只“擅离职守”的仙兽？就算不会，如今她受新任神君管辖，行事还能像以前那样方便吗？这事牵扯太大，若上报，天庭会采取什么行动？会不会打草惊蛇，反而让荧余和背后势力警觉，对那人类不利，甚至加速他们的阴谋？
月乌脑海中念头飞转，金色瞳孔里光芒明灭不定。
风险太大。
它不能把希望全押在如今的云澜和天庭身上。主人的下落，凌华仙子的遗志，还有眼前这可能危及此界安危的线索，都需要它亲自去确认。
片刻后，月乌停下脚步，眼中闪过决断。它抬头看向阿渺，神念传递，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不，我们先不去找云澜。”
“这事关系重大，真假难辨，还牵扯魔神和天庭内部更迭，贸然接触云澜，福祸难料。我们得亲自去趟云梦泽国，查明真相。”
“若那人族当真无辜，或身系重要秘密，我们得设法救人，至少，要弄清楚荧余和巫族到底想干什么。”
它跳回阿渺背上，爪尖轻点：“先找个安全地方，你尽快炼化地脉玄煞。之后，我们去会会那赢鱼妖王，和它背后的巫族。”
阿渺玉翅一震，发出低沉嗡鸣：“好！听你的！正好，我这口器刚得了玄煞淬炼，正想找个硬茬子试试锋芒！”
月乌眼中闪过无奈，却又带着早已习惯的纵容。麻烦，怕是免不了的了。
流光再起，载着一猫一蚊，投向山脉更深处的隐秘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