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配给头领的小屋，并未带来丝毫安宁。
王凌峰和衣躺在冰冷的床铺上，双眼在黑暗中睁着，耳力发挥到极致，捕捉着窗外每一丝细微的声响。梁山泊的夜并不寂静，远处隐约传来巡夜喽啰的脚步声、酒后的喧哗、甚至不知名野兽的嚎叫。但在这片相对僻静的区域，任何不属于这些背景音的异动，都显得格外清晰。
他知道，自己此刻必然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白日的“震天雷”过于惊世骇俗，彻底打破了他原本低调积蓄力量的计划，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宋江与吴用的“赏识”背后，是深深的忌惮和毫不掩饰的控制欲。那场看似推心置腹的谈话和屋内的搜查，无一不在提醒他：这是一条看似风光实则步步惊心的钢丝。
他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真的只埋头去搞什么“神火”研究。他必须主动出击，继续播撒怀疑的种子，在宋江看似铁板一块的阵营里，寻找更多的裂痕。
目标，他早已选定。那个看似最不可能、最愚忠，却也可能是最易燃的突破口——黑旋风李逵。
李逵对宋江的忠诚，近乎盲目，源于宋江早年对他的小恩小惠和那套“及时雨”的义气包装。但这种忠诚建立在一种简单粗暴的认知上，一旦这认知的根基被动摇，其反弹和破坏力也将是惊人的。
夜深人静，估摸着已近子时。
王凌峰悄无声息地起身，没有点灯。他拿起那柄今日校场上随手取用的、刃口已有些卷边的长枪，轻轻推开屋门，如同幽灵般融入了月色之中。
他并非漫无目的。根据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和日间的观察，他知道后山有一处更为偏僻的废弃演武场，平日罕有人至，正是练功和……“偶遇”的绝佳场所。
月光如水，洒在荒草萋萋的场地上，映照着残破的石锁和孤零零的箭靶，平添几分凄清。王凌峰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开始演练林冲白日所授的枪法基础。
他没有追求凌厉的杀招，而是将动作放得极慢，一遍遍重复着最基础的拦、拿、扎，体会着发力的细微变化，感受着这具身体与兵器的磨合。枪尖划破空气，发出低沉而稳定的嗡鸣，与周遭的寂静形成奇异的共鸣。
他的心神却并未完全沉浸在枪法中，一部分注意力始终高度警惕，如同潜伏的猎豹，感知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时间缓缓流逝。就在他一套基础动作反复演练了十数遍，额角微微见汗之时——
“呼……哈……”
一阵沉重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含糊不清的嘟囔，从远处渐渐靠近。那声音带着十足的醉意，却又有一股压抑不住的烦躁和蛮横。
来了！
王凌峰动作不停，仿佛完全沉浸在练功之中，对来者毫无察觉。
很快，一个高大魁梧、如同黑铁塔般的身影摇摇晃晃地出现在月光下。他袒胸露怀，浑身酒气冲天，一双赤红的环眼因为醉意和某种莫名的火气而瞪得溜圆，手里还拎着一个快空了的酒坛子——不是李逵又是谁？
李逵显然也没料到这深更半夜、僻静之地居然还有人。他猛地停下脚步，醉眼朦胧地看向场中练枪的王凌峰，愣了片刻，随即瓮声瓮气地吼道：“呔！哪来的鸟人，半夜三更在此搅扰你铁牛爷爷的清静！”
王凌峰这才仿佛被惊动，收枪而立，转身看向李逵，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恭敬”，抱拳道：“原来是李逵哥哥。小人王凌峰，新晋头领，白日得宋头领和军师错爱，心中惶恐，唯恐本事低微，负了众望，故深夜在此练几手粗浅功夫，不想惊扰了哥哥，万望恕罪。”
他态度谦卑，理由充分，更是提到了宋江和吴用的“错爱”，让李逵一肚子无名火不好直接发作。
李逵打着酒嗝，晃着脑袋打量王凌峰，似乎想起了白日那声巨响和众人的议论，粗声粗气道：“俺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会使妖法的秀才！怎地？你那劳什子‘震天雷’不够耍，还来玩这铁疙瘩？”他话语中带着惯有的粗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知力量的排斥。
王凌峰心中暗喜，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苦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自嘲和真诚：“哥哥说笑了。那‘震天雷’不过是取巧之物，阵前或可惊敌，但真到了贴身搏命之时，还得靠手中刀枪和一身胆气。小人这点微末技艺，比起哥哥开山裂石的真正本事，犹如萤火比之皓月。正因如此，才更需勤学苦练，不敢有丝毫懈怠，方能不负哥哥们今日在聚义厅上为小人据理力争，挣来的这个头领位置。”
他这话看似自谦和奉承，却暗藏机锋。尤其最后一句“据理力争”，说得模糊而自然。
李逵虽是粗人，但对“聚义厅”、“头领位置”这些词格外敏感，闻言醉眼一瞪：“据理力争？争个鸟！公明哥哥说要赏你，哪个敢不放屁？俺铁牛第一个捶死他！”他下意识地维护宋江的权威。
王凌峰立刻顺势露出“感激”和“恍然”的表情：“哥哥说的是！是小人失言了。宋头领一言九鼎，军师筹谋周全，自是无人有异议。只是小人当时紧张，隐约听得似乎有几位头领低声议论，说什么‘来历不明’，‘骤登高位恐有不妥’……想必是小人听错了，宋头领和军师既已定夺，众兄弟自然是齐心拥护的。”
他模仿着当时可能存在的窃窃私语，语气模糊，仿佛只是醉酒后的幻听，却精准地将“来历不明”、“骤登高位”这几个刺眼的词抛了出来。
李逵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虽然醉得厉害，但这几句话却像针一样扎进了他简单的思维里。有人质疑公明哥哥的决定？还有人私下议论新兄弟？这还了得！
“放他娘的狗屁！”李逵猛地将酒坛子砸在地上，碎片四溅，他咆哮起来，“哪个撮鸟敢背后嚼公明哥哥的舌根？！俺撕了他的嘴！王兄弟你莫怕！有俺铁牛在，看哪个敢不服！”
王凌峰要的就是他这股蛮横护主的劲儿。他连忙摆手，做出急切解释的样子：“哥哥息怒！哥哥息怒！定是小人醉酒听差了，绝无此事！宋头领和军师威信素着，众兄弟团结一心，怎会有人质疑？想必是小人初来乍到，心中不安，生了错觉。哥哥万万不可因此事动怒，若是闹将起来，反倒显得小人心胸狭隘，挑拨是非了。若是让宋头领知晓，只怕……只怕小人这头领之位……”
他欲言又止，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和后怕，仿佛生怕因为自己的“多嘴”而失去刚刚得到的位置。
这话听在李逵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王凌峰越是退缩解释，他越是认定肯定有小人背后嘀咕，甚至可能还牵扯到宋江的权威被暗中挑战。而王凌峰最后那句“只怕小人这头领之位”，更是让他联想到——是不是有人不想让这会使“震天雷”的兄弟上位？是不是有人对公明哥哥的安排不满？
李逵的思维简单直接，认准了宋江是绝对正确的，任何对宋江决定的非议，都是敌人的阴谋！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赤红的眼睛瞪得像铜铃，猛地一拍胸膛：“兄弟你放心！有俺铁牛在，你这头领位置稳当着哩！公明哥哥赏你的，天王老子也夺不走！至于那些背后嚼舌根的腌臜货，俺迟早揪出来，一斧一个，劈他个桃花开！”
他看似在安慰王凌峰，实则怒火已经转向了那些想象中的“质疑者”。
王凌峰心中冷笑，面上却感激涕零：“有哥哥这句话，小人便放心了！日后哥哥但有所遣，小人绝不推辞！”
李逵重重哼了一声，又嘟囔了几句狠话，显然是酒劲和怒火一起上头，也没心思再待下去，摇摇晃晃地转身走了，嘴里还不停地骂骂咧咧，显然是要去找地方发泄这股无名火，或者干脆去找宋江表忠心。
王凌峰站在原地，目送着那黑塔般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
月光下，他脸上的恭敬和感激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那几句看似无心的话，已经像几颗有毒的种子，埋进了李逵简单而偏执的心里。它们不会立刻发芽，但会在李逵日后听到任何对宋江的微词、看到任何不符合“绝对忠诚”的现象时，悄然滋生蔓延，加剧他的猜疑和暴躁。
而这股不受控制的破坏力，终有一天，会指向那些播种者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方向。
王凌峰重新拿起长枪，枪尖在月光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
夜还很长。
而这惑乱人心的刀光，才刚刚开始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