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泊的冬天来得早，还特别冷。北风跟刀子似的刮过山岗，卷着枯枝败叶呜呜响，跟有多少冤魂哭似的。聚义厅以前是权力和脸面的象征，现在却跟个大冰窖似的，死气沉沉，冷得刺骨——就算炭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满屋子的绝望和害怕。
宋江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勉强坐起来，喝几口稀粥，眼神空茫茫地盯着天花板；坏的时候就发高烧胡话连篇，一会儿骂王凌峰，一会儿求高俅，一会儿又缩成一团，好像有恶鬼要抓他。戴宗和宋清白天黑夜守着，瘦得脱了形，脸比病人还难看，眼里又累又怕，那股子慌劲儿都渗到骨头里了。他们心里门儿清，以前靠的这栋“大房子”，地基早空了，塌下来只是早晚的事。
在这憋得人喘不上气的气氛里，一种更藏着的慌劲儿，跟瘟疫似的在宋江仅剩的几个小头目里传。他们没戴宗、宋清跟宋江绑得那么紧，可多少也干过见不得人的事——扣过粮饷、欺负过弟兄，或是在宋江和王凌峰斗的时候站错了队。以前有宋江这棵大树挡着，还能混日子；现在眼看树要倒，大风暴要来了，他们能不怕吗？
管山寨酒坊的小头目赵老四，就是其中一个。
赵老四四十来岁，有点胖，脸圆乎乎的，平时总带着点生意人特有的滑头劲儿。他没多大本事，酿酒倒还行，又会拍上司马屁，早年靠给戴宗送礼，捞了酒坊管事这个肥差。酒坊虽说不管打仗的事，却是山寨招待客人、头领们喝酒的要紧地方，油水不少。这些年，赵老四借着买粮食、酒曲的由头，没少往自己兜里塞钱，账上也做手脚，给戴宗和其他小头目送好处的同时，自己也攒了不少私房钱。他本是个墙头草，见宋江势大就抱紧大腿，对王凌峰那边表面恭敬，暗地里还帮宋江盯过梢，传过些无关紧要的消息。
可现在不一样了：王凌峰越来越厉害，水军炸得震天响，骑兵也练出来了，芒砀山天天开工，整个山寨越来越好，人心都向着他；再看聚义厅，冷飕飕的，宋江快不行了，戴宗、宋清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赵老四心里的秤，早歪得没边了。
他是真怕了——亲眼见过蒋敬查账时那铁面无私的样儿，也听说过有人扣了抚恤金的下场。他酒坊那本烂账，哪经得住查？一旦王凌峰彻底收拾宋江，顺藤摸瓜查到他，轻则丢差事赔钱，重则……他不敢想下去。这些年攒的钱、还有小命，都可能没了！
更让他心头发毛的是，前几天他给聚义厅送酒，在门外无意间听见戴宗和宋清压低声音说话，好像在琢磨“后路”，还提到“东京”“高太尉”，语气慌得不行。那一刻，赵老四跟掉进冰窟窿似的：连戴宗、宋清这种核心心腹都在想跑，甚至可能不管他们这些小喽啰，他赵老四还能指望啥？
“不能等了……不能跟他们一起死……”这个念头跟毒蛇似的，白天黑夜啃他的心。他山下安置点还有老婆孩子，不想死，更不想连累家人。
可投靠王凌峰？他凭啥？以前是宋江的人，还帮着干过小事，王头领能要他吗？会不会是自投罗网？
就在他拿不定主意、吃不下睡不着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下了决心。那天他去蒋敬账房领酒坊下月的采购钱，正好蒋敬不在，值班的是个相熟的文书。闲聊时，那文书好像随口提了句：“赵管事，最近山下有些兄弟，以前犯过点小错，主动跟蒋总管坦白，把不该拿的钱还了，蒋总管看他们诚心，都从轻发落了，有的还安排了新活儿。王头领常说，知错能改，就挺好嘛。”
这话跟黑夜里点了盏灯似的，一下子让赵老四醒了——这是在点拨他啊！蒋总管那边不是一点余地都没有，主动认错还赃，说不定……说不定还有活的机会！
又怕又想活的念头，最后压过了所有犹豫。赵老四回了冷清的酒坊，看着熟悉的酒缸，闻着满屋子酒香，心里拿定了主意。
他连夜翻出自己记的小账册——上面一笔笔写着他啥时候虚报了采购价、扣了多少份例，还有给戴宗和其他小头目送了多少钱。这本账本来是他留着防万一、甚至要挟人的，现在成了投诚的“敲门砖”。他又把这些年贪的金银细软包成小包袱，只留了点过日子的钱。
第二天傍晚，天阴沉沉的，北风刮得人骨头疼。赵老四借口去山下买急用的酒曲，揣着账册和包袱，心怦怦跳着出了酒坊。他没往山下走，绕了好几个圈子，确认没人跟着，才往独龙岗的方向快步跑。
离独龙岗越近，他心越慌。这儿岗哨多，看得严，跟聚义厅那边的冷清破败完全不一样。岗哨拦住他，他哆哆嗦嗦地说：“小……小人是酒坊的赵老四，有……有天大的事求见蒋总管，真的……真的很重要！”
岗哨通报后，很快把他带到蒋敬办公的偏房。
蒋敬正在灯下对账，见赵老四进来，放下笔，平静地看着他，看不出喜恶：“赵管事？这么晚来，有啥事？”
赵老四“扑通”跪倒在地，双手高高举着账册和包袱，带着哭腔抖着嗓子说：“蒋总管！小人赵老四该千刀万剐！在酒坊当管事这些年，我贪财，多次虚报账目、扣钱往自己兜里塞！这是账册和赃款，今天全交出来，一分没留！求蒋总管、王头领开恩，饶我一条命！我还……还知道戴宗、宋清的一些事，愿意全说出来！”
他一股脑说完，趴在地上不敢抬头，浑身抖得跟秋风里的树叶似的。
蒋敬没马上说话，屋里只剩赵老四粗重的喘气声和灯花偶尔爆的噼啪声。他慢慢站起来，走到赵老四跟前，拿起账册翻了几页——字写得潦草，可数目、时间、人名都记得清清楚楚。又掂了掂那包金银，分量不轻。
“起来吧。”蒋敬的声音还是平静，却透着不容推托的硬气。
赵老四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垂着手站着，内衣早被冷汗湿透了。
“你能知错回头，主动交代还赃，这很好。”蒋敬看着他，“王头领一向赏罚分明，对真心悔过的人，会给条出路。但你得把知道的事全说出来，一点都不能瞒。要是有半句瞎话，后果你该清楚。”
“我明白！我明白！绝不敢瞒半个字！”赵老四连连磕头，跟抓住救命稻草似的。
蒋敬让人把赵老四带下去详细录口供，还派人看好他。自己拿着账册和刚录的口供，立马去见王凌峰。
王凌峰听完汇报，看着账册上记的宋江心腹贪腐的细节，嘴角勾出点冷笑：“树倒猢狲散，连这种小角色都开始跑了，宋江真是众叛亲离，没路可走了。”他顿了顿，“这个赵老四先留着，核实一下他说的话。他知道的不多，但也是个信号，个证据。等时候到了，这些蛀虫，一个都跑不了。”
他看向聚义厅的方向，目光深：“看来，宋江剩下的日子，真不多了。”
这会儿聚义厅里，戴宗很快发现赵老四不见了，酒坊乱成一团。一开始还以为他下山偷懒或是出了意外，可越想越不对劲。等他派人去赵老四家搜，发现值钱的东西没了，顿时脸白得没血色，一股凉气从脚底窜到头顶！
“跑……跑了！赵老四投靠王凌峰去了！”戴宗抖着嗓子，跟奄奄一息的宋江说。
宋江一听，浑身一震，猛地咳起来，血又染红了衣襟，眼里只剩彻底的灰暗和绝望。连最底层的心腹都叛了他，这世上还有谁能信？他好像听见了末日的钟声，在北风里一声声敲着——这梁山泊，再也没他宋江的立足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