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安王弯腰的那个瞬间,被抽走了。
空间,也随着他躬下的身躯,坍缩成一个无声的奇点。
那个奇点的中心,就是角落里那个青衫青年。
听澜阁内,数百位大荣皇朝的权贵名宿,感觉自己的神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然后狠狠地抛进了一片认知之外的混沌虚空。
发生了什么?
安王。
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三皇子,封王开府,手握重权,一身修为更是早已踏入凝气后期之境,是皇族年轻一代的翘楚。
他高傲,他强势,他视规矩如无物,视众生如棋子。
可现在,他对着一个看起来连灵力波动都没有的凡人,行此大礼,口称“前辈”,自称“晚辈”。
这已经不是荒谬。
这是天道崩塌,是乾坤倒转。
主位旁,那几位来自各大宗门的长老,脸上的笑容僵硬如面具,端着酒杯的手臂悬在半空,肌肉因为过度震惊而开始轻微抽搐。
舞池中央,那些身姿妖娆的舞女,保持着各种匪夷所思的姿态,仿佛一尊尊被瞬间石化的精美雕像。
先前那个满脸煞气,要去把秦渊扔出去的管家,此刻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面无人色。
他终于明白,安王那声“住手”,不是在命令他,而是在救他的命。
而在安王的身后,那两位曾在安阳城面馆受过秦渊一饭之恩的清风观年轻修士,此刻头颅几乎要埋进胸腔里,身体筛糠般抖动。
是恐惧,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狂热与激动。
原来,那一日的相遇,不是偶遇,是他们此生最大的仙缘。
原来,那位前辈的平静,不是平凡,而是早已超越了众生理解的至高境界。
他们终于明白,为何师尊在推衍前辈天机时,会口喷鲜血,道心受损,而后又状若疯魔地告诫他们,此等因果,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
秦渊没有去看周围那些凝固的表情。
他的目光,落在了安王高举过头顶的那杯酒上。
酒液在白玉杯中微微晃动,映照出安王那张英俊却布满冷汗的脸。
安王举着酒杯,维持着躬身的姿态,一动不敢动。
他感觉到,一股无法形容的压力笼罩着自己。
这压力并非来自灵力威压,而是一种更高维度的“注视”。
在这种注视下,他引以为傲的皇子身份、凝气修为、滔天权势,都变得像孩童手里的沙堡一样,脆弱,可笑。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气旋在微微颤抖,不是畏惧,而是在表达一种面对更高层次生命体时的、源自本能的……臣服。
“晚辈不知前辈身份,多有怠慢,这杯酒,晚辈敬前辈,向您赔罪。”
安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却又无比清晰。
全场死寂。
只有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秦渊的视线,从酒杯,缓缓移到了安王的脸上。
然后,他开口了。
很平静的两个字。
“酒不好。”
声音不大,却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他没有接。
他甚至没有说“我不喝”。
他说,酒不好。
安王身体剧烈一震,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酒不好?
这可是他珍藏多年,专门用来招待最顶级贵宾的“火云酿”,一滴就价值千金,凡人饮一口便能延年益寿,修士喝一杯更能精进修为。
可在前辈口中,竟只得一句“不好”的评价。
这不是评价酒。
这是在评价他安王!
是说他安王,连一杯能入前辈眼的酒,都拿不出来!
是说他安王,没有资格,敬这杯酒!
无边的恐惧,瞬间化作冰冷的潮水,将安王彻底淹没。
“是是是!是晚辈的错!是晚辈该死!”
他背后的冷汗冒得更凶,几乎要将身上的蛟龙袍浸透。
“晚辈愚钝,竟用此等浊物污了前辈的眼!晚辈这就为前辈换上宫廷秘藏的‘九天玉露’!”
他语无伦次,姿态放得比尘埃还要低。
周围的宾客看着这一幕,已经从震惊,变成了麻木。
他们的脑子,已经无法处理眼前的信息了。
“不必。”
秦渊摆了摆手,打断了安王近乎献媚的讨好。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找一个人。”
安王谄媚的表情僵在脸上,连忙躬身,洗耳恭听。
大厅内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们知道,正题来了。
这位神秘的前辈,如此大张旗鼓地闯入王府夜宴,绝不是为了来喝一杯酒。
秦渊的目光,如同穿透了层层虚妄,直抵人心最深处。
“萧千绝。”
当这三个字从秦渊口中吐出时,安王的脸色,控制不住地变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惊疑、忌惮与一丝了然的复杂神情。
“萧……萧大师?”
安王的声音有些干涩,眼神不自觉地闪烁了一下。
“前辈……找他有何事?”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他是我王府的客卿,为我打造过几件有趣的玩意儿。只是……”
安王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与歉意。
“只是,三日前,他已向我辞行,说是钻研傀儡术偶有所得,急需闭关静修,便独自云游四方去了。如今……晚辈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秦渊静静地看着安王的眼睛。
谷心本源的感知中,安王没有撒谎。
萧千绝,确实已经离开了这座王府。
那股冰冷、死寂、毫无人性的罪孽气息,其源头已经消失,只在这座府邸的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余味,如同被风吹散的烟。
线索,在这里断了。
安王见秦渊沉默不语,心中愈发忐忑,额头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
他确实没有撒谎。
但他也确实有所隐瞒。
萧千绝的离开,并非简单的辞行,而是近乎一种仓皇的逃离。
并且,还留下了一件东西,一件让他都感到心悸的东西。
只是这些,他不敢说。
萧千绝的身份太过诡异,牵扯太大,他不想因为一个已经离开的客卿,而卷入这位神秘前辈的因果之中。
就在安王以为可以蒙混过关时。
秦渊的“谷心”本源,那个映照万象的内在宇宙,忽然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异动。
那是一缕线。
一缕比蛛丝还要纤细,几乎与周围的灵气波动融为一体的,傀儡线。
它与空气中残留的萧千绝的罪孽气息,同出一源。
这根线,就连接在宴会厅角落,一位正在抚琴的乐师身上。
秦渊的目光,穿过数十丈的距离,越过一张张呆滞的脸,落在了那位乐师身上。
乐师是一名中年男子,面容清瘦,神情专注,一直在低头抚琴。
仿佛外界的惊天变故,都与他无关。
可当秦渊的目光投来的那一刻。
“铮——!”
一声刺耳的颤音,骤然响起。
一根琴弦,应声而断。
行云流水的乐章,戛然而止。
乐师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缓缓抬头,对上了秦渊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
安王心头一跳,下意识地顺着秦渊的目光看去。
当他看到那个抚琴乐师的瞬间,他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血色,尽数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