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湿意。
这不是霜叶城那种干冷,而是属于北冥地界特有的、裹挟着永冻冰原万年寒气的风。它们呼啸着穿过巍峨的群山谷地,卷起漫天雪沫,让天地间一片混沌。
陆烬紧了紧身上那件崭新的昭武校尉戎装外袍,这袍子用料扎实,内衬缝着御寒的薄绒,但此刻穿着,依旧觉得有丝丝缕缕的寒气无孔不入地钻进来。他脸色还有些苍白,长时间的骑马颠簸,对刚刚经历大战、身体依旧虚弱的他来说,是不小的负担。
最诡异的,是体内的状况。
曾经道炉所在的位置,如今空落落的,以往调动心火流转力量的感觉彻底消失,仿佛那身修为从来只是一场幻梦。然而,在那片“废墟”的中央,一点微弱的、恒定的暖意却顽强地存在着。
那是“心灯”。
它不像心火那样可以催动、可以爆发,它只是安静地亮着,微弱,却无比坚定。它自主地、极其缓慢地汲取着外界稀薄的天地灵气——甚至不完全是灵气,陆烬能隐约感觉到,这风雪、这大地深处残余的微弱热力,乃至……前方引路的苏百川身上那股沉静如渊的气息,似乎都能被它纳入,转化为那一点微光,维系着他破碎身躯的生机。
这种“活着”的感觉很奇特,不是拥有力量,而是……本身就是一种存在。
“还能撑住吗?”略带沙哑的女声从旁边传来。
赵红药控着马,与他并辔而行。她换上了一身军府制式的轻甲,外罩防雪斗篷,重剑用厚厚的布包裹着横在马鞍前。她的伤势好了七七八八,但眉宇间仍带着一丝疲惫,看向陆烬的目光里,有关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这一路北上,陆烬的状态,她都看在眼里。
“无妨。”陆烬摇了摇头,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飘忽,“这‘心灯’虽不能动用,固本培元倒是一流。只是习惯了力量在握,如今这般,倒像个瓷娃娃。”
他自嘲地笑了笑,目光投向队伍最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
苏百川,北冥军府节度判官。
此人一路话不多,举止有度,安排行程、宿营警戒无不妥帖周到,显露出极高的素养。但他身上总萦绕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迷雾,让人看不真切。他对陆烬客气中带着一种审视,对赵红药的存在也并未多问,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苏大人,”陆烬催马快走几步,赶到苏百川身侧,语气随意如同拉家常,“这北冥的风雪,可比我们霜叶城凶猛多了。不知永冻城那边,又是何等光景?”
苏百川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望着前方被风雪模糊的山道,声音平稳地传来:“永冻城,顾名思义。它背靠永冻长城,直面寂灭寒潮最猛烈的冲击。那里的风,能冻裂金石;那里的雪,万年不化。校尉初至,还需多加适应。”
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般补充道:“不过,比起风雪的酷寒,城内的‘风雨’,或许更需留意。”
陆烬眼神微动,知道这是对方在隐晦地提点自己。“哦?愿闻其详。”
“北冥军府,并非铁板一块。”苏百川语速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有世代戍边、血染征袍的‘长城派’,如大都护萧老将军;也有来自中枢,持节巡边的‘巡狩派’,如监察使宇文大人及其麾下;此外,还有各大世家安插进来历练或攫取功勋的子弟,关系盘根错节。”
他微微侧头,余光扫过陆烬:“陆校甫一抵达,便因霜叶城之功获封昭武校尉,更身负‘万家灯火’此等闻所未闻之神异……可谓木秀于林。有人钦佩校尉力挽狂澜的胆魄,自然也有人……会心生他想。”
这话说得含蓄,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他陆烬一个毫无根基的边城驿卒,骤然获得军职与名声,在派系林立的永冻城,注定会成为焦点,也注定会触动某些人的利益。
“多谢苏大人提点。”陆烬拱手,脸上恢复了那抹在市井中练就的、让人看不透深浅的笑容,“在下不过一侥幸存活的废人,去了永冻城,但求有个安身立命之所,能为抵御寒潮尽些绵薄之力,便心满意足了。至于其他,不敢多想。”
苏百川不置可否,只是淡淡说了句:“但愿如此。”
就在这时,前方风雪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嘶鸣,并非马匹,而是一种更凄厉、更令人心悸的声音。
“戒备!”苏百川声音一沉,一直平稳的气息瞬间变得锐利如出鞘之剑。
整个队伍立刻停了下来,军府卫士们迅速收缩,结成防御阵型,刀剑出鞘,警惕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能见度不足五十步。
陆烬屏住呼吸,他体内那盏“心灯”的微光,似乎随着那声嘶鸣,轻轻摇曳了一下。他感觉到一股极其隐晦的、带着死亡与冰寒的意念,从前方扫过。
赵红药的手已经按在了重剑的布裹上,眼神锐利如鹰。
苏百川凝神感应片刻,眉头微蹙:“不是大规模袭击……是‘巡狩卫’的猎犬在追逐什么东西。”
他话音刚落,前方雪幕被猛地撞开,一道黑影踉跄着冲了出来。那是一只通体覆盖着冰晶、形似麋鹿的生物,只是体型更大,眼中闪烁着惊恐的蓝光。它身上有多处伤口,流淌出的不是鲜血,而是冰蓝色的粘稠液体。
在它身后,三头壮硕如牛犊、披着暗沉金属甲胄的巨犬咆哮着追出。巨犬眼中冒着幽幽绿光,口鼻间喷吐着白色的寒气,速度极快。
更后面,是几名身着轻便白色皮甲、背负劲弩、腰挎奇形弯刀的骑士。他们动作矫健,眼神冷漠,与苏百川麾下这些军容严整的卫士气质迥异,带着一股野性与煞气。
为首的骑士目光扫过苏百川的队伍,在看到苏百川本人时,微微颔首示意,算是打过了招呼,随即注意力便完全锁定了那只逃亡的冰晶麋鹿,手中弯刀扬起,就要下令格杀。
就在这一刻,那只亡命奔逃的冰晶麋鹿,不知是因伤势过重,还是冥冥中的感应,竟猛地调转方向,朝着陆烬他们所在的位置冲来,那双充满绝望与哀求的蓝色眼眸,恰好对上了陆烬的视线。
陆烬心中莫名一颤。他体内那盏平静的“心灯”,在这一刻,光芒骤然亮了一丝,一股微弱的、带着祈求的意念,如同涟漪般荡入他的心底。
是这头生物在求救?
“是‘冰灵猊’的幼兽,罕见。”苏百川低声说了一句,语气平淡,并无插手之意。巡狩卫执行猎杀任务,旁人无权干涉。
赵红药也看向陆烬,等待他的反应。
电光火石间,陆烬看到了那只幼兽眼中的灵性,感受到了“心灯”传来的奇异共鸣,也看到了巡狩卫骑士那毫无波动的、视生命如草芥的眼神。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在巡狩卫骑士的弯刀即将挥下的前一刻,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
“且慢!”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这位新任昭武校尉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