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冬至的正午,天色浑浊如铅,气温却反常高的令人烦闷。墓园栖息在县城外的小山包上,枯槐的枝桠划破低垂的云层,像焦黑的指痕。寒风贴着山坡嘶鸣,卷起草屑与落叶,发出砂纸摩擦般的沙沙声,一遍遍打磨着生与死的边界。石碑列队沉默,承受着一年中最短白昼里最沉重的阴冷。
汪鹏程拾阶而上,黑色羊绒大衣的下摆被风掀起。他的步伐因发福的身体和积压的心事而显得滞重。刚从一场冗长空洞的全县冬种工作会议脱身,袖口似乎还残留着会议室里混杂的烟味和隔夜茶垢。此刻站在这片冰冷寂静之中,那些无休止的应酬、为项目资金强挤的笑脸、在接访维稳、财税催缴、森林防火、计生追逃和矿山纠纷之间的疲于奔命,统统发酵成黏稠的厌倦,堵在胸口。他感到骨髓深处透出的疲倦,仿佛自己也成了寒风中一截即将僵硬的枯木。
唯有在陈奇涵老师的墓碑前,这份躁动才能暂时平息。石碑上那张温和的笑脸具有穿透时光的力量,瞬间将他从镇党委书记的躯壳里拽出来,抛回遥远的往日。
记忆如潮水漫涌。是那个骑着红旗牌自行车、颠簸几十里土路赶到李塘村,只为说服他父亲让儿子继续念高中的中年教师;是那个在乡中学简陋宿舍里,不由分说用自己碗里油亮的红烧肉换走学生们干涩难咽的霉干菜,还乐呵呵说“老师就好这口”的长辈;更是每年春节他登门拜年时,非要拉他喝几杯散装白酒,划拳赢了就拍桌大笑、每条皱纹都漾满快意的老小孩……老师爱烟好酒,却一生清贫,抽最呛人的劣质烟,喝最烧喉的廉价酒。
汪鹏程蹲下身,从大衣内袋小心摸出三根软中华,一一点燃,竖在碑前。淡蓝烟雾在寒风里扭动升腾,散发出醇厚的香气。“陈老师,”他嗓音沙哑,“您要是晚走几年,软中华、茅台、五粮液,我说什么也得让您尝遍。”他哽了一下,望着照片上永恒的笑容,眼眶发热,“多想一边陪您喝茅台,一边听您讲唐诗宋词啊……”
寒风卷着未竟的话语与烟香,消散在墓园的清寂里。
回到家里,妻子赵小华已炖好鸡汤——向阳人不兴冬至吃羊肉。儿子汪小鹏也在,一家三口难得围坐吃饭,弥漫着短暂的温馨。饭后他沉沉睡了一觉,醒来不打算去镇里,正打算去博物馆找余小强爬山,手机响了。
是分管林业的党委委员姚吉祥。汪鹏程心头一紧——这个季节他的电话九成是山火。果然:“书记,齐山源着火了!”
担任书记四年半,他早已习惯。家里和办公室常备着一套打火服和胶鞋。他利落换上,驾车直奔远山镇二十公里外的齐山源。
那里山高林密,位于余葛线马头岭村后。赶到时,镇干部已兵分三路展开扑救。多年实战让大家积累了经验:砍隔离带、反向点火、沿火线扑打……苦战六小时直到晚上十点,明火终于熄灭。六十多名镇干部又饥又渴,浑身冰凉。尽管烧的是马头岭的山,除村干部和邻村几个村民外,本村无一人上山相助,更别提端茶送水。寒霜铺满田野,望着沉寂的村落,汪鹏程心里比夜色更凉。
月亮悬在山巅,打火队伍拖着疲惫下山。他安排食堂准备夜宵,又让姚吉祥带几人留守三小时观察火场,并把自己的大衣披在了对方身上。
回到镇里,众人吃完洗漱,倒头便睡,很快鼾声四起。
凌晨一点半,汪鹏程被手机惊醒。姚吉祥带着哭腔喊:“书记,邪门了!这么冷的天,马头岭的火又复燃了!”
“妈拉个x!”他边骂边起床,在院子里吼醒众人。干部们挣扎着爬出被窝,车队再次刺破夜幕驶向马头岭。
想到磨山林场的专业打火队离得不远,他打电话给分管委员宋建斌,要求紧急支援。
凌晨三点,各路人马会合。因人手不足,汪鹏程和司机小吴也顶上一线,守住一条火带奋力扑打。突然他脚下一滑,踩进松软的塌陷处,整个人滚下陡坡。
“书记!书记!”小吴的呼喊声被风声吞没。
搜寻半天无果,小吴慌忙打电话求救。镇长带十余人赶来,沿着陡坡焦急寻找。
“书记在这儿!”计生办小肖突然大喊。
汪鹏程左腿陷在深坑里,右腿拼命挣扎,浑身血迹斑斑。众人手忙脚乱把他抱出来时,竟从坑里扯出一条一米多长、新鲜蜕下的蛇皮!
他幼时曾被蛇咬,素有阴影。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此刻亲眼见到这完整蛇蜕,当即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镇长王海洋赶紧掐他人中、捶他胸口,他才悠悠转醒。发现自己躺在镇长怀里,才明白打火时掉下竟滚进了蛇窝。
众人强忍寒冷困倦,咬牙再战三小时,终将复燃的山火彻底扑灭。
清晨七点,汪鹏程强撑着重检火场,要求全员留守巡查一小时。太阳升起后,又让大家用水壶浇灭所有可疑灰烬,反复确认安全后才下令撤退。
回到镇上已九点半。他草草吃了早饭,用热水擦拭伤口。正要回房眯一会,手机再次响起。
县信访局来电:“汪书记,你们乡的牛二金在北京陶然亭服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