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专家看着这个脾气火爆、语气凶狠，甚至不把马局长和镇党委书记放在眼里的公安，心里揣测他是不是什么大领导，于是声音怯怯地解释道：“领导，是、是这样的，现在气温太高，去世的女婴必须放在专门的冷冻室，然后进行病理解剖……”
“但我们卫生院没有专门的冷冻室，只有一台冰柜。要转移的话，只能送到县医院太平间或者殡仪馆，县医院肯定不同意……”方小青接着说。
王大火见方小青长得漂亮，一时没有打断她。
“那怎么办？汪书记，要不您辛苦一下，再去沟通沟通？”马局长近乎恳求地说。
汪鹏程叫来了副书记陈林峰和村书记方进强。两人之前已经动员了一部分亲属来做思想工作，但真正能说得上话的社会关系一个也没找到。
汪鹏程只好和林、方二人一起下去做工作，耐着性子与女婴父母沟通。无奈，道理讲了一个小时，对方依然不为所动。这时，女婴亲属订的几十个花圈也陆续送到镇卫生院，有人开始烧纸钱、放鞭炮。到了中午，卫生院几乎成了露天灵堂。
汪鹏程筋疲力尽地回到方小青的办公室。王大火见状，火冒三丈，对身边的远山派出所胡所长及随行的十多名干警下令：“走！我们下去！妈的，简直反了！把孩子抱到县殡仪馆去！”
王大火边说边自己往楼下走。
到了病房，王大火指着女婴父亲说：“县卫生局和镇里已经跟你讲得很清楚了。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既然出了事，就必须依法依规处理。你要讨个说法，只有做病理解剖，走医学鉴定这条路。现在气温越来越高，孩子去世快五个小时了。所以，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马上把孩子送到县殡仪馆冷冻，我们送你们过去。否则时间一过，再想做医学鉴定也做不了，你明白吗？”
见王大火声色俱厉，身边还带着十多名警察，女婴父亲梗着脖子回呛：“你少在这儿凶！我不答应又怎么样？”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我给你五分钟考虑！五分钟之后要是还不答应，那就只能我们动手了！”王大火强压着火气。
“什么五分钟？你们警察还想抢人不成？”女婴亲属们一个个像被点燃的炮仗。
“我不跟你们吵，这都是为你们好，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王大火怒道。
“你说谁是狗？警察还骂人，打他！”亲属中一个个子高高的黄毛大喊。众人一听，疯了似的冲上前。不等王大火身边的干警反应过来，他头上已经挨了十几拳。
远山派出所胡所长一直在农村派出所工作，经验丰富。他知道，这种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和愤怒的群众发生冲突。他只身挺胸挡在王大火前面，喊道：“乡亲们，千万别冲动！王局长不是那个意思！”
随行干警迅速上前，组成人墙保护王副局长。
汪鹏程、马局长和方小青听到楼下的喧闹，赶紧跑下来。村书记方进强和村干部，以及动员来的几位关系人，对女婴家属一顿苦劝，事态终于得到控制。
王大火回到方小青办公室，闷声不响地猛抽烟。汪鹏程过去安慰：“王局长，您受委屈了！”
“妈的！我从警一辈子，没受过这种窝囊气！这年头怎么了？干部都不是人了吗！”
汪鹏程给王大火沏了杯茶，又递了根烟：“老哥啊，您是头一回，像我们在乡镇的，几乎每个月都得碰上这么一回。”他嘴上安慰着，心里却想：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此刻，他多希望自己是隔壁横溪县的乡镇干部啊。
还是方小青有办法。好说歹说，到了中午一点，女婴父母终于退了一步，同意将遗体暂时放进卫生院的冰柜。
安置好后，方小青把冰柜温度调到最低，回到办公室与马局长、汪鹏程、王大火会合。
几人商议，眼下情况进退两难：冷处理吧，万一耽误病理解剖，事后家属又要借题发挥，说政府不管；强行处置吧，面对死者家属和近百名群众，任何一句错话、一个激烈动作，都可能引发骚乱或意外。
王大火此时也没了脾气，悻悻地连镇里送来的盒饭都没胃口动。
汪鹏程和马局长商量，还得继续去磨。两位主官决定保留精力，派副手与医学专家、村干部、方小青组成劝说小组，继续做女婴家属的工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有午睡习惯的汪鹏程和马局长毫无睡意，王大火发着呆，发着发着竟睡着了。
下午三点，院子里骚动起来，来了许多车。方小青跑上楼，脸色发白：“不好了，马局长！这些人准备抬花圈去县卫生局！”
“抬花圈去县卫生局干嘛？”县卫生局紧邻县行政中心，马局长顿时恼怒。
“我们做了几个小时工作，女婴父母情绪本来平静了一些，可拿不定主意。他们有个叔叔叫黄毛，特别能煽动，叫了五辆车，有皮卡有农用，都说要把花圈抬到县卫生局去谈。要是卫生局谈不拢，就抬到县行政中心……”
“妈拉个巴子，简直欺人太甚！”马局长彻底暴怒，立即拨电话给县长何立敏。
“县长，有急事向您汇报！”
“什么事？”
“三天前，远山镇远山村一名女婴在镇卫生院住院，今天早上打针后不知什么原因去世。我们卫生局的医学专家、镇党委政府、县公安局做工作到现在都做不通。现在死者家属召集了五辆车，准备抬花圈到我局闹事。带头的是个叫黄毛的，一直在煽风点火。县长，这事怎么办？”
“岂有此理！上午罗军部长已经把远山镇的情况向我和刘书记汇报了。马局长，你那边先稳住，我和刘书记在开会，马上想办法！”
何立敏挂断电话，对刘解元说：“书记，我建议休会十分钟，有急事和您商量。”
刘解元同意。
何立敏叫上挂点领导罗军和副县长兼公安局长李潮留下。
何立敏把远山镇卫生院刚发生的情况向刘解元汇报，并征求他的意见。
“又是远山镇！这个汪鹏程是干什么吃的？”刘解元现在一听到“远山镇”就烦。
“这事跟汪鹏程有什么关系？据我所知，远山镇这书记谁都不愿当！”去年刚从山北县副书记提拔过来的何立敏说道。
“是啊书记，汪鹏程工作踏实，人也正派！”罗军也帮腔。
“现在不是讨论汪鹏程的时候，是讨论远山镇这件事！”刘解元自知失言，改口问：“县长，你的意见呢？”
“我认为县公安局和镇里必须拦住，在远山镇拦不住，就到河溪乡拦！绝不能让他们把花圈抬到县里。书记，此风不可长啊！”何立敏语气坚决。
“可……可万一拦花圈引发群体冲突怎么办？”刘解元显然很紧张。
“我们不能前怕狼后怕虎，书记，关键是影响力。如果五车花圈真抬到县里，其他乡镇的人都知道了，以后什么事都闹，向阳的工作还怎么开展？”何立敏深知向阳县这两年“民风不好”的根源，但没有点破。
刘解元迟疑不决。
“我赞成何县长的意见！此风绝不能长，有些时候是该树一个反面典型了！”李潮表态。
“我也赞同！”罗军说，“处理矛盾纠纷，如果我们无原则妥协退让，只会越来越糟。隔壁横溪县……”
“别说了！”刘解元仿佛听到了乡镇干部在议论横溪县，“就按县长意见办吧！但是——李县长，交代公安，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坚决不能引发群体事件！下午的会你暂时不用参加，去指挥吧！”
李潮领命走出会议室，何立敏跟了出来。
“何县长，什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算什么逻辑？群众是好的，但总有个别刁民，这让我怎么安排公安？”
何立敏拍拍李潮的肩：“不说这些了。唉，老弟，刘书记太……唉，不说了！这样，我授权你临机处置，该出手时就坚决出手！出了问题我来担！哦，对了，马局长说领头的叫黄毛，这个人跳的特别高。”
“谢谢县长，有您这句话我就有底了！”
李潮来不及回公安局，就近借用县委政研室主任的办公室，请主任暂时回避。
他打电话给王大火，接通后让他开免提。
“王局长、马局长、汪书记，现在我代表县委刘书记、县政府何县长命令你们：第一，汪书记你亲自带队拦截，远山镇干部和县公安局王局长带领相关干警一同行动。我这边派特警大队从县里出发，与你们会合。总之一句话，坚决不能让他们把花圈抬进县城！第二，马局长，你和镇里继续做工作，既要保护卫生院和医护人员安全，也要想尽办法与死者家属沟通。远山派出所全体干警留下来协助你们！”
王大火、汪鹏程、马局长一一应承。
布置完远山镇那边，李潮迅速拨打远山派出所胡所长的电话。
“老胡，找个没人的地方接电话！”
胡所长走到一条无人的巷子，“局长，现在方便。”
“你马上查一下那个叫黄毛的什么来路？不要告诉任何人。快！我等你消息！”凭职业敏感，李潮觉得这个煽风点火的黄毛有问题。
挂掉胡所长的电话，李潮命令特警大队大队长全员出动，出县城与王大火会合。
不到二十分钟，胡所长回电：“报告局长，这个黄毛真名谢平发，是去年刑满释放人员，曾因聚众斗殴罪判了五年。上个月远山镇李财根烟酒店盗窃案，我们暗中调查时，附近店铺反映，那段时间有个高个子黄毛经常在烟酒店附近转悠，与今天出现的黄毛特征很相似。”
“好！你现在马上派人去谢平发家搜查，我估计这个时候他家没人。有情况立即报告！另外，卫生院那边，你必须给我守住人财物安全！”
李潮又打电话给分管治安的副局长徐天，让他带精干人员赶往远山镇，并交代他跟在特警后面行动。
黄毛带领的五辆车不听汪鹏程和镇干部的劝阻，执意往县城进发。五辆车载着五十多个花圈、六十多名村民，浩浩荡荡。黄毛威风凛凛地站在第一辆车上，对司机发号施令。
王大火和汪鹏程一路追随，陈林峰、方进强及村干部紧随其后。由于前车载着六十多人，王大火不敢超车。
车队行驶二十五分钟后，在山河乡一处开阔地被县特警大队拦下。
王大火迅速下车，一个箭步冲到停下的第一辆花圈车旁，不由分说拔下车钥匙。特警大队长迅速安排人取下其余四辆车的钥匙。等车上村民反应过来，特警队员已每十人一组，将五辆车的群众分别隔开。
几名警察训练有素，每十米一人指挥交通，保障道路畅通。
特警大队长拿起警用喇叭对村民喊话：“各位乡亲，我们是县公安局特警大队。远山镇卫生院的情况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已派出工作组处理。现在，我要求你们遵纪守法。抬花圈到县卫生局属于寻衅滋事，请你们认清后果。现在，请你们撤离现场！请立即撤离现场！”
喊了三遍，效果显着。村民见这阵势，立刻走了一大半。
王大火见有效果，赶紧拦下一辆去远山镇的公共汽车，警察引导村民有序上车。汪鹏程对司机说：“师傅，我是远山镇书记汪鹏程，这些人不用买票，多少钱明天你来镇政府拿。”
现场只剩下十一名村民。汪鹏程立即安排陈林峰和村干部点对点把人叫到路边做工作。
五分钟前还浩浩荡荡的闹事人群，此刻只剩下黄毛和女婴父亲两人。
两人不知所措。王大火和特警大队长走到他们面前，王大火厉声质问黄毛：“你想干什么？你这么搞，万一车上群众出事，你负得起责吗？”
黄毛语塞。
汪鹏程赶紧把女婴父亲拉到一边，耐心劝道：“兄弟，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但现在是法治社会，不能这样闹啊！你想想，万一闹出什么事，这些村民要是做出过激行为，你怎么承担得起？”
精疲力尽的女婴父亲浑身无力，看着镇书记恳切的眼神，终于控制不住，嚎啕大哭。汪鹏程明白，他这一哭，情绪就有了宣泄口，会慢慢平静下来。
大哭一阵后，女婴父亲对汪鹏程说：“书记，这事咋办啊！我不是故意这样的，我难受啊！”
“我知道，我理解！我是远山镇书记，一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现在只有一条路，就是按法定程序走医学鉴定。如果是医疗事故，卫生院的责任跑不了。没有证据，说什么都没用啊！再说，你的宝贝女儿已经走了，这是事实，大家都很悲痛，但总要面对现实，是不是？”
女婴父亲渐渐平静下来。
“别听他们胡说！继续闹！妈的，仗着人多欺负我们老百姓！”黄毛还在煽动。
“咔”，一副明晃晃的手铐铐在黄毛手上。
徐天出现在黄毛面前：“谢平发！你涉嫌盗窃财物，现在我代表县公安局传讯你，跟我走！”说完，把黄毛塞进警车。
女婴父亲惊慌失措。徐天走过来对他说：“同志，你这个亲戚黄毛涉嫌盗窃，金额较大，证据确凿，我们已在他家查到赃物。”
说完，押着黄毛鸣笛朝县公安局驶去。
特警大队趁机开往镇卫生院，清理白布和花圈，卫生院恢复平静。
又经过两个小时的工作，方小青在女婴父母面前发誓：“大哥、大嫂，如果医学鉴定确实是卫生院的责任，我们绝不推脱。我是本地人，医生可能会跑，我跑不了，是不是？”
女婴父母终于同意走法定程序。
一小时后，县殡仪馆的车将女婴接走。
连续十个小时，汪鹏程一口饭没吃。当他看到马局长、王大火和方小青开车陪女婴父母去县城的车影远去时，一阵头晕，差点摔倒……
汪鹏程不敢想象，如果没有李潮局长的果断……如果方小青不是本地人……如果黄毛没有犯事……
他知道，乡镇工作没有那么多“如果”。想到这里，他才想起看看手机，看着一天发了六条焦急问候短信的黄竹梅，心里一阵酸涩，赶紧回了一条：
“竹梅，现在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