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过了一周，原南地区工业园召开干部大会。地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刘克定宣读地委任命：任命吴为力同志为原南地区行政公署党组成员（按正县级管理），兼任原南地区工业园党工委书记、主任；免去任明远同志原南地区工业园管委会党工委书记、主任职务，另有任用。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毫无征兆。当刘克定副部长宣读文件的声音落下最后一个字时，整个会场陷入一种真空般的死寂。任明远只觉得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头顶瞬间窜至脚底，耳畔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蜂在同时振翅。 会议议程简单得近乎残忍，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短短二十来分钟。新任党工委书记、主任吴为力热情洋溢的讲话在他听来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一个字也没钻进心里。轮到他表态时，他喉咙发紧，口腔干涩得如同塞满了沙砾， 只机械地挤出那句“我服从组织安排！”。会议草草收场，他甚至没看清周围人的表情。
会议结束时，郭善会已殷勤地引着刘副部长和吴为力去了会客室。工业园的干部们则象是有人刻意引领一般，一排排队伍走到任明远座位前，每个人都用力地握住这位工业园创立人的手，然后轻轻地道别，人群走完，偌大的会场，瞬间只剩下他和副主任上官艳，像被遗弃在舞台中央的孤影。
上官艳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似的弄来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她动作有些笨拙地撕开烟盒，抽出一支，默默递到任明远面前。已戒烟多年的任明远，手指微微颤抖着接过那支烟，仿佛接过一块沉重的烙铁。上官艳“啪”地一声打着火，跳跃的火苗映着他失神的脸。他凑近，猛吸一口，辛辣的烟雾瞬间呛入肺腑，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咳得他弯下腰，眼角都逼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咳罢，他直起身，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再次狠狠地吸了一口。 这一次，他没有咳，只是任由那浓白的烟雾升腾、弥漫，将他疲惫而茫然的脸庞彻底笼罩，像一层无形的裹尸布。上官艳没有做声，只是静静地陪在一旁，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她太了解身边这个搭档了近四年的领导，工业园就是他的骨血，他的命。这突如其来的抽离，无异于剜心剔骨。
过了很久，久到那支烟只剩下一个猩红的烟蒂。任明远才缓缓站起身，用力抹了把脸，仿佛要拭去某种无形的污垢或疲惫。他轻轻拍了拍上官艳的肩，像告别，又像寻求最后一点支撑，然后脚步有些虚浮地朝自己办公室走去。上官艳默默地将那包烟和打火机塞进他外衣口袋，任明远没有拒绝，仿佛那点微弱的火光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慰藉。
回到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郭善会已经等在那里了，显然，刘副部长和吴为力早已离开。
“领导，我……” 郭善会的称呼第一次省去了“书记”二字，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热络，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不自然。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第一时间去给任明远泡那杯温度刚好的茶。
“什么事？”任明远的声音有些飘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此刻心力交瘁，实在没有一丝力气去应对这个自己一手提拔、视作心腹的办公室主任。
“领导，”郭善会站在那儿，眼神有些躲闪，脚尖不自觉地蹭着地面，“吴局长…哦，不，吴书记…他说他明天就来上班。您…您看您的办公室…能不能…能不能今天…今天就腾出来？” 他嗫嚅着，字句像挤牙膏般艰难，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任明远心上。园区办公楼去年新建，空置的大办公室不少，任明远一直没搬去。吴为力偏偏如此急不可耐地要坐这间？这背后的迫不及待和昭然若揭的取代意味，让任明远心头涌起一阵尖锐的刺痛和冰冷的讽刺。
“……好吧。”任明远沉默了几秒，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我收拾一下，下午就空出来。” 他没有再看郭善会那张此刻显得无比陌生的脸，也没有追问一句为什么。 “你先出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郭善会如蒙大赦般迅速退出，依旧没有想起那杯茶。门关上的轻微声响，在任明远听来，像是一道冰冷的闸门落下，隔绝了他与过去的某种联系。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巨大的空虚感瞬间将他吞噬。他找来茶几上那个积了些许灰尘的待客烟灰缸，点上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的思绪像被狂风吹散的乱麻。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是哪里得罪了靳跃进？还是…… 他反复咀嚼着“另有任用”四个字，像在咀嚼一枚苦涩的橄榄核，却尝不出任何希望的滋味。 良久，他掐灭了第四根烟头，深吸一口气，开始动手收拾。
其实个人物品并不多，主要是大量的资料。他一贯严谨，强迫症般地打开柜子，拉开办公桌右边抽屉，将里面的文件、报告、图纸一份份拿出来，分门别类。每一个类别，他都用便签纸仔仔细细写好名称，有些重要的资料他还详细写明用途，认真地夹在每一叠文件类别里，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文字和数据，眼前闪过的是无数个通宵达旦的会议，是工地上飞扬的尘土，是厂房拔地而起的轮廓……这一切，难道就要这样戛然而止？
不知整理了多久，“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请进！”
进来的是上官艳，手里端着两个叠在一起的快餐盒。
“我就知道您还在办公室！都一点了！您连饭都不吃了吗？”她的声音带着心疼和责备，快步走进来，麻利地打开餐盒盖子。
“哦，一点了？”任明远茫然地抬头，这才感觉到胃部的阵阵抽痛，“没注意时间。”
“您这是干嘛？”上官艳看着地上、桌上分门别类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摞摞资料，惊愕地问。
“郭善会说吴书记明天要用这办公室，我今天整理出来。这些都是有用的资料，得移交清楚。”任明远的声音平静无波，却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
“太过分了！简直欺人太甚！”上官艳的怒火瞬间被点燃，柳眉倒竖，“三楼那么多空着的办公室，他偏偏要您这间？这不明摆着……”
“算了，”任明远轻轻打断她，叹了口气，“免都免了，迟早要走的。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那叹息里，是认命，也是心灰意冷。
“那个小郭呢？”上官艳环顾空荡荡的办公室，声音陡然拔高，“他人呢？您没吃饭他不知道？这些资料他不该帮着一起整理？连杯茶都不给您倒？”她气得眼眶发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到饮水机旁，动作带着明显的怒气， 给任明远沏了杯热茶。
任明远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到沙发上，拿起筷子，味同嚼蜡地吃着快餐。上官艳就坐在对面看着他吃，胸脯因气愤而微微起伏，强忍着的泪水终于无声滑落。
“那……您下一步会去哪里？”她抹了下眼角，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问道。
“我哪知道。”任明远苦笑了一下。
“估计应该是好单位！您是工业园区的创业元老，工业园区没有您的付出，哪有现在的成绩？功劳那么大，总不会比环保局差吧？”上官艳试图安慰他。
“随他去吧……”任明远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透着深深的无力感和对未来的茫然。
“上午我回办公室时，看见吴为力一直在跟郭善会嘀嘀咕咕，”上官艳想起什么，皱着眉说，“他们说什么呢？郭善会怎么……怎么这么快就跟吴为力那么熟络了？”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解和鄙夷。
“他是办公室主任，这是他的职责。”任明远放下筷子，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上官主任，我吃好了，资料也理得差不多了。回头你告诉小郭一声，我都标注清楚了，有用的归档，该移交新书记的移交新书记。”他站起身，将两个空餐盒仔细地用塑料袋装好，又将茶几擦拭得一尘不染，然后拎起自己的旧公文包，拿起沙发上那条陪伴他无数加班夜晚的毛巾毯，向楼下走去。
上官艳跟了出去，接过他手里的垃圾袋，在一楼丢进垃圾桶。她左右张望，既没看到郭善会的身影，也没看到任明远那辆熟悉的公务车。
“任书记，我送您吧！”上官艳连忙说。
任明远点点头，坐进了副驾驶。车子缓缓驶离工业园。任明远靠在椅背上，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车窗外，那些他亲手引进、看着拔地而起、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工厂、厂房，正一座座向后倒去，模糊成一片片灰色的剪影。行驶在宽阔的发展大道上，这条他亲自参与规划、见证了工业园崛起的道路，此刻却像一条通往未知的冰冷通道。夕阳的余晖将一切染成一片昏黄，任明远闭上眼，只觉得身心俱疲，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而荒诞的噩梦。
回到家，任明远连鞋都懒得好好换，径直走进卧室，倒头便睡。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仿佛要把积攒了多年的疲惫一次清空。直到下午六点半，妻子大凤和女儿任媛开门回家。任媛像只快乐的小鸟扑到床边：“爸爸！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班啦！太阳从西边出来啦！”任明远被女儿的声音唤醒，强撑着坐起身，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轻轻抱了抱女儿，在她柔软的脸颊上印下一个带着复杂情绪的吻。
大凤显然已经知道了消息，她眼神里充满了担忧，柔声对女儿说：“媛媛乖，回房间写作业去。”等女儿关上门，大凤走到床边，什么也没说，只是张开双臂，将丈夫紧紧地、紧紧地搂进怀里。 她的拥抱温暖而有力，带着一种无声的理解和支撑。任明远的脸埋在她散发着熟悉馨香的肩窝里，感受到妻子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很快，温热的液体浸湿了他的衣领——大凤的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流淌下来。
“今天下班，在楼道里，”大凤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着说，“听地委组织部的两个人悄悄议论……说……说你要调到地委政研室了……”
“哦……”任明远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一直悬着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却冰冷刺骨。难怪郭善会会那样……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样也好……正好可以清静清静，好好看看书了。”声音干涩，像是在安慰妻子，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可你……”大凤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手指心疼地抚过他眉间的刻痕和眼下的青黑， “你是个闲不住的人啊！我知道工业园对你意味着什么……”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丈夫最深切的了解和心疼。
“没事，没事……”任明远抬手，温柔地替妻子擦去脸上的泪水，指腹感受到那泪水的滚烫。 他捧起她的脸，目光深深地看着她，“这几年，陪你和爸妈、陪媛媛的时间太少了……这不正好吗？以后……以后有的是时间。”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对家庭港湾的渴望。 说完，他低下头，极其珍重地、轻轻地吻了吻妻子那夹杂着几缕不易察觉银丝的发梢，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而温暖的依靠。
“我来做几个菜，”大凤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脸上挤出一个温暖的笑容，“晚上我们俩……好好喝一杯！”
“好！”任明远应道，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暖意，“难得……我们夫妻俩好好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