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六年的长安,紫宸殿的鎏金铜鹤在夕阳下泛着冷光。李隆基坐在龙椅上,望着阶下俯首帖耳的群臣,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倦怠。登基二十余载,四海升平,万方来朝,他自认为已创下不输贞观的伟业,那份励精图治的锐气,渐渐被安逸消磨。
这日朝会,高力士在侧低声进言:“陛下,国本当早定。忠王李亨仁孝敦厚,可立为储君。”李隆基微微颔首,他对这个儿子虽无太多偏爱,却也知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不久后,诏书颁布,忠王李亨被册立为太子,即后来的唐肃宗。
可朝堂的平衡很快被打破。李林甫揣着私心进言:“陛下,边庭需有重臣镇守。安禄山骁勇善战,对陛下忠心耿耿,可委以重任。”李隆基想起那个每次觐见都毕恭毕敬的胡人将领,欣然应允。没过多久,安禄山便累加擢升,身兼平卢、范阳二镇节度使,手握重兵,成了帝国北方的“守护神”。
外有安禄山守边,内有李林甫理政,李隆基觉得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他开始深居宫禁,痴迷于神仙长生之术,做起了“高居无为”的快活皇帝。
最先闯入他视线的,是方士张果。传闻此人生于唐尧时代,隐居中条山数千年,能数日不食,甚至死而复生。李隆基闻之大喜,立刻派人将他召入宫中。
张果入宫时,已是白发苍苍的老者,骑着一头白毛驴,看上去平平无奇。李隆基暗中派人试探,见他能让驴子凭空消失,又能在寒冬腊月里赤身躺在雪地里,竟真信了他有神通。一日,李隆基突发奇想,竟想将玉真公主嫁给张果。
玉真公主是李隆基的亲妹妹,向来备受宠爱。张果听闻这道御旨,却对着传旨的内侍笑了:“皇上以为我是仙人,可我实在不是。若把我当作凡夫俗子,倒也不必如此。请回禀陛下,我想辞归山林了。”
李隆基虽有不舍,却也知强留无益,只得命人将张果的画像挂在集贤院,封他为银青光禄大夫,赐号“通玄先生”,赏了三百匹帛,派人护送还乡。这位张果,便是后来名列八仙的张果老。
张果一走,李隆基对神仙的痴迷反倒更甚。有大臣揣摩上意,谎称梦见玄元皇帝(即老子,唐高宗时追尊),说其“遗像在京城西南百余里”。李隆基当即派使臣寻访,果然在一座山中“寻得”遗像,迎回兴庆宫供奉。
不久后,参军田同秀又上书:“臣梦见玄元皇帝,说他曾在尹喜故宅藏了灵符。”李隆基信以为真,再派使臣寻访,竟又“得符还都”。其实这些所谓的遗像、灵符,不过是佞臣编造的谎言,可他却深信不疑,以为是上天示警。
得符之日,李林甫率领百官上表,请加尊号。李隆基大喜,当即下诏改元,将开元三十年改为天宝元年,自封“开元天宝圣神文武皇帝”,还下令建造玄元皇帝新庙,亲自前往祭飨。一时间,长安城内香烟缭绕,仿佛真成了神仙洞府。
张果归山后,李隆基又召来方士李浑、上元翼等人,整日探讨长生之术。他派使臣远赴太白山,到金星洞中采玉版石,去宝仙洞中求妙宝真符——这些自然都是方士们事先布置好的骗局。可他毫不怀疑,甚至自己也跟着捣鬼,声称听见空中有神语传来“圣寿延长”四字。
于是宫中筑起炼丹坛,炼出的丹药堆满案几。到了夜晚收药时,他又对外宣称:“神明说药不需收,自有他们守护。”李林甫等人立刻上表祝贺,甚至自请将私宅改为道观,君臣上下互相欺瞒,把朝堂弄得乌烟瘴气。
那些术士炼制的丹药,多是金石水银、怪草异木混合而成。李隆基服下后,长生效果未见,反倒把一腔欲火激了起来。他开始在后宫万千佳丽中肆意寻欢,渐渐觉得寻常美色也索然无味。
后宫佳丽虽多,日久也让李隆基眼花缭乱。他竟琢磨出各种荒唐法子来决定临幸何人。
起初,他让宫女们掷骰子决胜负,谁赢了便宿在谁的宫中。宦官们私下里戏称这骰子为“锉角媒人”。玩腻了掷骰,他又效仿晋武帝司马炎的羊车临幸之法:每日在宫中设宴,命妃嫔们头上插满艳花,他亲自放出一只粉蝶,粉蝶停在谁的花上,便临幸谁。
因宫女太多,他临幸过后常常记不清是谁,便命人在已幸宫女的手臂上打上“风月常新”的印记,作为标记。可即便如此,他仍觉不够尽兴,又命高力士出使江南,去搜访更美的女子。
高力士一路南下,看过不少美人,却都觉得不及宫中佳丽。直到辗转至闽中莆田县,才终于寻得一个绝世丽姝,连忙护送回京。
这女子名叫江采苹,父亲江仲逊是当地的行医郎中。采苹九岁便能吟诗诵赋,及笄之年更是出落得丰神楚楚,秀骨姗姗,且擅长文艺,诗赋双绝。长安三宫、东都两宫的所有佳丽,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
江采苹一入宫,便深得李隆基宠爱。她不喜浓妆艳抹,常着淡装雅服,自有一番风韵。更特别的是,她极爱梅花,所居之处的阑槛旁,必植数株梅树。李隆基特意为她的住所题写“梅亭”二字,每逢梅开,两人便在花下饮酒赋诗,常常到深夜还不舍离去。李隆基因此戏称她为“梅妃”。
梅妃曾撰写《萧》《兰》《梨园》《梅花》《风笛》《玻盂》《剪刀》《绮窗》八赋,篇篇工妙,传为佳话。一日,李隆基召集诸王在梅亭设宴,梅妃侍坐一旁。饮至半酣,李隆基命她吹奏白玉笛,那笛声抑扬宛转,不疾不徐,听得诸王啧啧称叹。
吹罢笛,梅妃又起身跳惊鸿舞。她身姿轻盈,往复回环,时而如越国西施般婉约,时而似汉宫飞燕般灵动。诸王看得目眩神迷,赞不绝口。舞毕,她鬓发不乱,脸上只泛着淡淡红晕,粉白相间,宛如一枝迎雪早梅,娇艳动人。
李隆基笑着对诸王说:“朕的妃子乃是梅精转世,吹白玉笛,作惊鸿舞,是不是满座生辉?”随即命梅妃剥橙醒酒,遍赐诸王。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寻到了世间最美的风景。
可李隆基向来是得陇望蜀的性子。梅妃的专宠并未持续太久。一次,他前往温泉宫游玩,驸马都尉杨洄伴驾随行。杨洄为了讨好皇上,神秘兮兮地举荐:“陛下,臣知道有位美人,容貌才情,怕是连梅妃也不及。”
李隆基顿时来了兴致,立刻命高力士暗中将这美人召入宫中。他万没想到,这道旨意竟引出一段宫廷丑闻。
杨洄举荐的美人,竟是寿王李瑁的妃子杨氏。
杨氏小字玉环,弘农华阴人,后迁居蒲州永乐县独头村。父亲杨玄琰曾为蜀州司户,她生于任所,自幼丧父,寄养在叔父杨玄珪家中。开元二十二年,杨玉环嫁给寿王李瑁为妃,论辈分,是李隆基的儿媳。
高力士奉旨来到寿王府,传旨宣召杨妃入宫。寿王李瑁虽满心疑惑,却不敢违抗父命,只得唤出妻子,让她随高力士前往。杨玉环心中五味杂陈,既有离别的忧愁,又有觐见天颜的窃喜,与寿王匆匆话别后,便乘车驶向温泉宫。
李隆基在宫中早已等得心急。见高力士带回杨妃,当即传她进见。杨玉环轻移莲步,走到座前深深一拜,口称:“臣妾杨氏见驾。”李隆基赐她平身,命宫婢将她扶起。
此时已近黄昏,宫中烛影摇红,阶下月光如水。暮色漫过宫墙,檐角的铜铃在晚风里轻晃,殿内烛火摇曳,把人影投在描金屏风上,忽明忽暗。
李隆基执杯的手顿了顿,他原是随口一问,没料到这女子不仅生得惊心动魄,连气息都像沾了月华,站在那里,便让满殿烛火都失了三分亮。待她落座时裙摆轻扫地面,带出一阵若有似无的香,他才回过神,问她擅长何种技艺,杨玉环答说粗晓音律。
李隆基命高力士早奉上一支玉笛。那笛身莹白,是西域进贡的羊脂玉,通体温润,映得杨玉环的指尖愈发纤细。她接过时指尖微颤,似有些怯,可当唇瓣贴上笛孔,第一个音淌出来的瞬间,李隆基便知,方才那点怯,全是装的。
笛声初起时像溪水流过青石,清浅明快,渐渐转急,如群鸟掠过长空,翅尖带起风声,末了又陡然放缓,化作绕梁的余韵,缠在殿梁上不肯散。李隆基眯起眼,看她垂着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浅影,分明是第一次吹这宫里的玉笛,却熟稔得像吹了千百遍。
李隆基又亲自取来《霓裳羽衣曲》的谱子,那是他登女儿山时,见云海翻涌如仙袂飘举,一时兴起写的,连乐工都得练上三月才能摸到门道。可杨玉环只扫了两眼,玉笛便又响起来,不是照搬曲调,而是顺着旋律往外延展,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暖,竟比他写的原稿更活泛。
“好!”李隆基击掌,亲自斟了酒。琥珀色的酒液在夜光杯里晃,映得她脸颊的红晕像染了酒色。三杯下肚,杨玉环眼尾飞红,忽然伸手抚上鬓角,鬓边那朵珍珠花钿颤巍巍的,笑着说:“陛下的曲子里,藏着云海呢。”
“那你还听出别的了吗?”李隆基往前凑了凑,烛火在两人之间跳得厉害。
杨玉环没说话,只是把笛孔往唇边又送了送,这次的调子软下来,缠缠绵绵的,像殿外的月光,绕着廊柱打了个结。李隆基喉头滚动,从袖中摸出个锦盒,里边的金钗上镶着的珍珠,颗颗圆润,在烛火下亮得惊人。
“这个……”他话没说完,杨玉环已伸手接了,指尖擦过他的掌心,像羽毛扫过心尖。她把金钗插在鬓边,对着铜镜照了照,忽然转身,鬓边金钗晃得人眼晕:“谢陛下。”
那声音软得像浸了蜜,李隆基忽然起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叠成一团。他嘶哑着声音说道:“今夜……就住这儿吧。”
杨玉环没答,只是反手攥住了他的衣袖,金钗在发间轻轻晃,像在点头。
殿外的月光不知何时浓了,漫过门槛,把满地烛影泡得软软的。高力士识趣地带了宫人退远,只留那支玉笛落在案上,笛孔里还飘着没散尽的调子,缠在梁上,和着帐内的喘息,成了段见不得光的艳曲。
次日日上三竿,二人才起身。李隆基让杨玉环自作表文,请求出家为女道士,赐号“太真”,然后将她接入大内,安置在南宫,改称南宫为太真宫,名为修道,实则专供两人寻欢。
为了掩人耳目,李隆基很快另册立左卫郎将韦昭训的女儿为寿王妃。面对父皇的横刀夺爱,寿王李瑁只能忍气吞声,无可奈何。
杨玉环性情聪颖,极善迎合上意,李隆基对她的宠爱日甚一日,待遇竟与当年的武惠妃相当。他曾对宫人说:“朕得杨妃,如获至宝,这是生平第一快意之事。”还特意谱写新曲《得宝子》,命乐工反复演奏。
梅妃见李隆基有了新宠,心中未免介意,而他对梅妃也渐渐疏淡。杨玉环本就是为了荣宠而来,连夫婿都能不顾,怎肯容下梅妃?于是两人开始明争暗斗,起初只是互相品评姿色——你嘲梅瘦,我笑环肥,后来竟发展到互相谗谤,避路而行。
终究还是梅妃性情柔缓,斗不过狡黠的杨玉环。最终,杨玉环得偿所愿,被册封为贵妃,梅妃则被迁入上阳东宫,彻底失宠。
李隆基起初还担心朝臣反对,后来见李林甫以下的大臣都成了“立仗马”,噤口不言,便放心大胆地举行册封礼,礼仪规格与册后相同。册封之日,他追赠杨玉环的父亲杨玄琰为兵部尚书,母亲李氏为陇西郡夫人,叔父杨玄珪擢升光禄卿,从兄杨铦拜殿中少监,还将武惠妃之女太华公主下嫁杨玉环的从弟杨锜,封其为驸马都尉,赐第与宫禁相连。
一场翁媳乱伦的丑闻,竟演变成了举家富贵的盛宴。而这盛宴背后,还藏着一个即将搅乱大唐的人物——杨玉环的堂兄杨钊,也就是后来的杨国忠。
杨钊在家乡时,本是个喜饮酒、好赌博的无赖,不学无术,被宗亲鄙视。后来他发奋赴蜀从军,得了个新都尉的小官。叔父杨玄琰在蜀地病故后,杨钊借着照顾家小的名义,竟与玄琰的次女、杨玉环的二姐私通。
杨玉环得宠后,思念三位姐姐,奏请李隆基将她们接入京师,却因杨钊与自己并非亲兄妹,暂时没提他的事。杨钊任满后生活贫困,全靠蜀地富豪鲜于仲通资助才得以度日。
当时的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与李林甫不和,正担心官位不保,见杨钊是贵妃的堂兄,便任命他为推官,让他携带百万蜀地珍宝入京,结交杨氏姐妹。杨钊大喜过望,到了长安后,将珍宝分送给杨氏诸姐妹,说是章仇兼琼所赠,尤其给曾与自己有私情的玄琰次女送了厚礼,还顺势在她家中住下,重拾旧欢。
杨氏姐妹得了好处,便在李隆基面前极力称赞章仇兼琼,又说杨钊擅长赌博。李隆基召见杨钊,见他仪容秀伟,言辞敏捷,奏对颇为得体,便擢升他为金吾兵曹参军。章仇兼琼也因此被召入京,授户部尚书。
杨钊从此得以出入宫廷,专管赌博时的计算事宜,分毫不差。李隆基十分欣赏,称他有“度支郎之才”,度支郎是掌管财政的要职。
章仇兼琼入主户部后,对杨氏姐妹的索取无不照办,中外所献的器服珍玩,都先呈给杨贵妃挑选。岭南经略使张九章、广陵长史王翼因所献之物精美,深得贵妃欢心,张九章被加官三品,王翼升为户部侍郎,一时献媚之风盛行。
李隆基宠爱杨贵妃,对她的三个姐姐也恩宠有加,不久便下诏封大姐为韩国夫人,二姐为虢国夫人,三姐为秦国夫人。三夫人可以自由出入宫掖,势倾朝野。杨铦、杨锜也日益受宠,时人称之为“五杨”。
五杨的宅第中,四方贿赂之物络绎不绝。官吏们若有请求,只要能让五杨出面援引,无不如愿以偿。五家宅第并列于宣阳里,甲第洞开,奢华程度堪比宫掖。每建一堂,耗费都在千万钱以上。其中虢国夫人尤为豪奢,她新建的中堂,仅支付给装饰工匠的酬劳就达二百万缗。
杨钊最善揣摩李隆基的心意,既然皇上说他有“度支郎之才”,他便真的执掌了财政大权,宠眷日隆。他屡次上奏说国库充盈,古今罕见,李隆基带着群臣前去观看,见财帛堆积如山,龙颜大悦,赐他紫衣金鱼(高官的象征)。杨钊因自己名字中有“金刀”二字,觉得不吉,请求改名,李隆基便赐名“国忠”,还任命他为京兆尹,加授御史大夫,富贵程度与杨铦、杨锜相当,“五杨”之中又添一人。
当时长安城中流传着一首歌谣:“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也可壮门楣。”这正是杨氏一族权势熏天的真实写照。
站在大明宫的高台上,李隆基望着脚下繁华的长安城,身边依偎着绝色的杨贵妃,觉得人生快意莫过于此。他不会想到,这看似稳固的盛世,早已被他亲手埋下了毁灭的种子。李林甫的专权,安禄山的野心,杨氏一族的奢靡,正像三股暗流,在歌舞升平的表象下悄然汇聚,即将掀起滔天巨浪。
天宝年间的风,依旧吹拂着朱雀大街上的槐树,只是那风中,已隐隐带着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