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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那年暴雨冲垮后山的孤坟,露出一具鲜红如血的蛇棺。

村里的老人跪地哭喊:“完了,镇山的东西现世了!”

当夜,全村所有的狗齐吠不止,朝着后山的方向疯狂刨地。

我偷偷跟去,看见群狗围着一口破棺,棺中伸出一只惨白的手,轻轻招了招。

第二天,那些狗主人都离奇暴毙,尸体干瘪如同风干腊肉。

而我脖颈上,莫名出现了一圈紫黑手印。

正文

我至今还记得,那场下了整整七天七夜的暴雨,像是要把天都下漏了。雨水裹挟着黄泥,从我们村后的老鸦山上奔腾而下,浑浊的山洪咆哮着,冲垮了田埂,淹没了低洼处的菜地。等到第八天头上,雨势稍歇,满目疮痍中,传来一个更骇人的消息——后山那片年代久远、连村里最老的老人都说不清来历的乱葬岗,让山洪撕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口子,埋在最深处的一座孤坟,彻底塌了。

消息是早起去查看灾情的村支书带回来的,他连滚带爬地跑回村,脸白得像刚从面缸里捞出来,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坟……坟塌了!里头……里头有口棺材!红的!像血一样红!”

我们村藏在大山褶皱里,平日里最大的新闻就是谁家丢了一只鸡,哪户吵了架,这等耸人听闻的事,立刻像滚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炸开了。人们顾不上收拾家里的泥泞,互相招呼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山涌去。我也混在人群里,心里揣着一种混合了恐惧和按捺不住的好奇。

塌陷的地方在乱葬岗的斜坡上,像一个丑陋的伤疤。泥土、碎石和断裂的树根狼藉地摊开,露出深处那口棺材的一角。那红色,触目惊心!绝非寻常朱漆,那是一种极其浓稠、极其暗沉的殷红,仿佛是用无数岁月的血浸染、凝固而成,雨水冲刷过,颜色非但不减,反而在阴沉天光下泛着一种湿漉漉的、不祥的光泽。棺木的材质也看不出来,非木非石,倒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的骨骼,透着阴森的寒气。

人群嗡地一下议论开来,胆小的已经开始往后缩。这时,九十多岁的七叔公被人搀扶着,颤巍巍地挤到前面。他是村里辈分最高的人,牙齿都快掉光了,脸上褶子深得能夹死苍蝇。他眯着昏花的老眼,只朝那口红棺瞥了一下,干瘦的身子猛地一抖,“噗通”一声就跪在了泥水里,枯槁的手拍打着地面,放声嚎哭起来,那哭声嘶哑绝望:

“完了!完了啊!镇山的……镇山的东西现世了!大祸要临头了!祖宗们呐……”

“镇山的东西?”有人急忙去扶他,连声追问,“七叔公,啥镇山的东西?您老说清楚啊!”

可七叔公像是瞬间被抽走了魂,只是反复哭嚎那几句,浑浊的老泪淌了满脸,任谁问也不再解释,只是浑身筛糠般抖着,眼睛死死盯着那口红棺,仿佛那里面藏着能吞噬一切的妖魔。他这反应,比任何具体的言语都更让人心惊肉跳。一股无形的寒意,顺着每个人的脊梁骨往上爬。最终,没人敢再上前,村支书吆喝着,让大家先把七叔公抬回去,又招呼几个胆大的后生,弄些树枝烂草,暂时把那塌陷的坑洞和露出的红棺虚掩起来,说是等天晴透了再想办法。

人们心事重重地散了,回村的路上,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关于那口红棺和七叔公含糊哭喊的“镇山之物”,各种猜测在私下里悄然流传,都指向村里代代相传、却又语焉不详的那些山精鬼怪的传说。

谁都没想到,第一波诡异,在当天夜里就降临了。

那晚没有月亮,天黑得像扣了一口锅。我刚迷迷糊糊睡着,就被一阵凄厉疯狂的狗吠声惊醒。不是一家两家的狗,是全村所有的狗,仿佛约好了一般,同时狂叫起来。那叫声绝非平日里看家护院或嬉戏打闹的动静,而是充满了极度的恐惧、暴躁,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狂热。

我披衣起身,凑到窗边往外看。浓重的夜色里,只能隐约看到一道道黑影,从各家各院的狗洞里窜出,或是直接跃过低矮的土墙,目标明确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后山乱葬岗,狂奔而去。它们一边跑,一边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呜咽和刨抓地面的声响,利爪刮擦着土石,那声音密密麻麻,听得人头皮发麻。

强烈的好奇,或者说是一种冥冥之中的牵引,战胜了恐惧。我蹑手蹑脚地拉开屋门,溜了出去,远远地跟在那些发疯的狗群后面。夜晚的山风格外凛冽,吹得我汗毛倒竖。

乱葬岗在黑暗中更像一头匍匐的巨兽。借着稀疏的星光,我躲在一棵大树后,看到了令我终身难忘的一幕——几十条村里熟悉的土狗、猎狗,此刻完全失了常态,它们围在那白天被草草掩盖的塌陷处,用前爪疯狂地刨着泥土和掩盖物,喉咙里发出近乎嘶吼的吠叫,焦躁地来回转圈,涎水从嘴角滴落,眼睛在黑暗里泛着绿油油的光。它们刨开的缝隙里,那口红棺的一角重新显露出来,那血色在夜里似乎更妖异了。

就在群犬的躁动达到顶点时,一阵若有若无的、极细极尖的声音,像是用指甲在刮挠粗糙的木板,突然从棺中传出。狗群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即更加狂乱。

紧接着,我看到了一只人手。

从那只被群犬刨开更大的缝隙里,从那血红色的棺材中,缓缓地、僵硬地,伸出了一只人手。惨白,毫无血色,白得像是在福尔马林里泡了几个月,皮肤似乎都有些半透明,能隐约看到底下青紫色的血管。手指细长,指甲尖锐,带着一种陈年旧尸的质感。

它就那么伸在那里,然后,对着周围那些疯狂又恐惧的狗群,极其轻柔地,招了招。

动作幅度很小,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僵硬,仿佛牵线的木偶。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冰凉僵硬,连呼吸都忘了。那只手招了多久,我不知道。等我从极致的恐惧中稍稍回过神,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后山,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回到家里,插上门栓,我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息,浑身都被冷汗浸透。那一夜,村里此起彼伏的狗吠声几乎没有停过,间或夹杂着几声凄厉得不似狗能的哀嚎,搅得人心神不宁,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渐渐平息。

第二天,平静被彻底打破。

先是村东头的王老棍家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他家的那条大黑狗,是昨晚叫得最凶、冲在最前面的之一,被人发现直挺挺地倒在自家院门口,狗眼睛瞪得溜圆,口鼻流出黑血,身子早就僵硬了。这还没完,紧接着,噩耗接二连三地传来。

昨晚所有跟着狗群跑去后山、并且靠近了那口红棺的人家,都出事了。

王老棍,第一个被发现。他倒在自家堂屋中央,身体蜷缩成一团,皮肤紧贴着骨头,干瘪得如同存放了多年的腊肉,脸上还凝固着一种极度惊骇的表情,眼珠子几乎要凸出眼眶。

紧接着是李寡妇,她家的黄狗也死了。她被邻居发现倒在灶台边,同样是一身精血被抽干的恐怖模样,皮包着骨头,手指扭曲地抓着地面,留下几道深痕。

赵家的小儿子,才十六岁,平日里最是调皮胆大,昨晚也偷偷跟去了。找到他时,他趴在村后的小路上,面朝后山的方向,干尸一样的脸上,嘴巴大张着,仿佛死前看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恐怖景象。

一共五户人家,七条人命。死状一模一样,都是在一夜之间,浑身精血尽失,变成了干瘪的尸骸。村子里彻底乱了套,哭嚎声、惊叫声、恐慌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往日还算宁静的山村,此刻被死亡的阴影和极致的恐惧彻底笼罩。人人都想起了七叔公那绝望的哭喊,“镇山的东西现世了”!那口红棺,那只从棺中伸出的惨白的手,成了所有人挥之不去的噩梦。

村支书脸色铁青,组织了几个胆大的,拿着锄头柴刀,战战兢兢地再次上山,想把那邪门的棺材彻底处理掉,烧了或者埋深。可等他们赶到那片塌陷地时,却惊愕地发现,那口红棺,竟然不翼而飞了!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泥坑,以及坑底一些凌乱的、像是巨大蛇类爬行过的蜿蜒痕迹。

棺材不见了!这个消息比棺材本身更让人恐惧。它去了哪里?是不是……就在村子附近?甚至,已经进了村?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天还没黑就栓上门栓,灶膛里都留着火种,桌上放着菜刀斧头。人们互相告诫,晚上无论如何都不能出门。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了泥土和腐朽气息的腥味。

就在这种人人自危的气氛中,大约过了三四天,一个傍晚,我打水准备烧饭,无意中低头,看到水缸里自己的倒影。水面晃动,映出我的脖颈。

就在我的脖子侧面,清晰地浮现出一圈紫黑色的印记。

我吓了一跳,连忙凑到昏暗的玻璃窗前,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仔细看。那不是磕碰的淤青,也不是绳子勒出的痕迹。那分明是一只手的指印!五指的形状清晰可辨,拇指在下颌骨下方,其余四指斜斜扣在颈侧,大小看起来,正是一个成年人的手。颜色是那种极其不祥的、深陷入皮的紫黑,触目惊心。

我用手使劲擦了擦,那印记毫无变化,不痛不痒,就那么牢牢地印在我的皮肤上,仿佛天生就长在那里。可我心里清楚,昨天洗澡时,脖子上还什么都没有!

一股冰凉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它找上我了!是因为那晚我去了后山,看到了那只手吗?这只手,现在……缠上我的脖子了?

我猛地捂住脖子,冷汗涔涔而下。那紫黑色的手印像一道冰冷的镣铐,死死锁住了我的喉咙,也锁住了我所有的侥幸。村里的狗,那些靠近棺材的人,他们的惨状在我眼前一一闪过。我是下一个吗?这手印,是死亡的预告吗?

接下来的两天,我活得如同惊弓之鸟。我不敢出门,不敢照镜子,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总觉得那手印在一点点收紧。夜里更是噩梦连连,反复梦见那只惨白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慢悠悠地向我招着,每次快要碰到我时,我就会窒息般惊醒,浑身冷汗,下意识地去摸脖子上的印记。

它还在。不增不减,像一个永恒的诅咒。

就在我快要被这无声的恐惧逼疯的时候,我想起了后山更深处,独居在废弃山神庙里的赖五爷。他年轻时好像走过脚,懂些阴阳五行、驱邪避煞的偏门,村里人平时嫌他古怪,很少接触,但现在,他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懂行的人。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我翻出家里仅有的几块腊肉和一小袋米,趁着天色还亮,鼓起勇气,一步三回头地朝着后山那座破败的山神庙走去。

山神庙年久失修,门板歪斜,院子里荒草丛生。赖五爷就住在偏殿里,我进去时,他正蹲在门口,就着一个小泥炉熬煮着什么草药,一股苦涩刺鼻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但眼神却异常锐利的脸,那双眼睛不像七叔公那样浑浊,反而清澈得有些吓人,仿佛能直看到人心里去。

我没说话,只是走到他面前,默默地扯开了自己的衣领,露出了脖颈上那圈紫黑色的手印。

赖五爷的目光落在我脖子上,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站起身,凑近了些,死死盯着那手印,鼻子甚至还嗅了嗅。他的脸色变得极其凝重,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沙哑地开口:

“娃子……你碰到‘爆身蛇’了。”

“爆……爆身蛇?”我声音发颤,这是个我从未听过的名字。

“不是真的蛇,”赖五爷示意我坐下,自己则烦躁地在原地踱了两步,目光时不时瞟向后山更深处的方向,“是一种……怨气结成的东西。形如巨蟒,但无实体,寻常刀剑伤不了它分毫。这东西最是记仇,一旦被它标记上,”他指了指我的脖子,“那就是不死不休。”

“那……那棺材里的……”

“是它的‘蜕’,或者说,是它怨气的一个壳子。”赖五爷打断我,眼神幽深,“很多年前,应该是有高人将它镇在那口特制的血棺里,埋在山眼之上,借地气消磨它的凶性。现在山洪冲垮了孤坟,破了风水局,让它跑了出来。它现在虚弱得很,需要吸食活物的精血魂魄来恢复……”

我如坠冰窟,原来那些狗和人的离奇死亡,都是它为了恢复力量!“那我……我脖子上的……”

“招魂印。”赖五爷的声音低沉得可怕,“那晚它从棺里出来,你看到了它,它也看到了你。这印记,就是它给你打下的标记。等到月阴之夜,它力量稍长,无论你躲到哪里,它都能凭着这印记找到你,吸干你,就像吸干王老棍他们一样。”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在我头顶。我腿一软,差点跪下去,带着哭腔哀求:“五爷,救救我!求您想想办法!”

赖五爷沉默了很久,满是皱纹的脸上阴晴不定,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极其危险的事情。最终,他猛地一跺脚,像是下定了决心:“妈的,这东西要是让它成了气候,整个山头都得被它祸害完!娃子,想活命,只有一条路走!”

他盯着我,目光如炬:“找到它现在藏身的地方,在它下次‘蜕壳’、也是最虚弱的时候,用至阳之物,毁了它的‘源’!”

“至阳之物?是什么?”

“百年以上的雷击木,或者……”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或者,就用你这被标记了的身子,做饵,把它引出来!”

我浑身一颤,做饵?那不是送死吗?

“没有别的办法了。”赖五爷看穿了我的心思,语气不容置疑,“雷击木可遇不可求。只有你这带着招魂印的活人,才能把它从藏身的老巢里勾出来。它现在刚脱困,灵智未复,全凭本能和怨气行事,对你的魂魄精血最为渴望。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转身钻进破庙里,翻找了半天,拿出一个脏兮兮的、用某种黑色木头刻成的八卦镜,边缘已经磨损得厉害,又从一个瓦罐里抠出一点腥臭的、暗红色的油膏,不由分说地抹在我的印堂和两边肩头。

“这点朱砂混着黑狗血,能暂时遮掩你一部分阳气,让它不至于立刻找来,但也撑不了多久。”他快速地说道,又把那面八卦镜塞进我怀里,“拿着,关键时候,对着它照!能挡一下是一下!”

接着,他详细告诉我,根据他的推断和这几日观察山间残留的污秽气息,那“爆身蛇”最可能藏匿的地方,是后山背阴处一个废弃多年的“积尸洞”。那地方终年不见阳光,阴气极重,洞内岔路繁多,深不见底,是它恢复元气的绝佳场所。

“明天就是月阴之夜,子时阴气最盛,它一定会出来觅食。你必须在子时之前,进入积尸洞,找到它!”赖五爷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记住,娃子,看到它,千万别慌!它会先迷惑你,让你产生幻觉。你只要守住心神,把这面镜子对准它!剩下的,交给我!”

我捏着那面冰冷的八卦镜,感受着额头和肩膀上传来的刺鼻气味,心脏狂跳,手脚冰凉。看着赖五爷那双混合着决绝和疯狂的眼睛,我知道,我没有退路了。要么,像王老棍他们一样,变成一具干瘪的尸骸;要么,就赌上这条命,去那鬼气森森的积尸洞里,和那索命的“爆身蛇”,拼个你死我活!

赖五爷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复杂:“回去准备一下,吃点东西,养足精神。天黑之后,我在这里等你。记住,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能告诉第三个人!”

我点了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转身离开破败的山神庙,一步步往山下走。夕阳的余晖给山林涂抹上一层凄艳的血色,而我知道,对我而言,这个漫长的、充满未知恐惧的黑夜,才刚刚开始。脖子上的手印,在夕阳下,似乎隐隐发烫。

我捏着那面冰冷的八卦镜,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夕阳的余晖像是泼洒的鲜血,将山峦和破旧的屋舍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红光。脖子上的紫黑手印在暮色中隐隐发烫,像一块烙铁,时刻提醒着我死亡的逼近。

回到家,我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息。屋子里昏暗而寂静,往常熟悉的灶台、桌椅,此刻都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阴影。我不敢点灯,生怕光亮会提前引来那东西。赖五爷的话在我脑子里反复回响——“做饵”、“月阴之夜”、“积尸洞”……每一个词都像冰锥,扎得我心脏抽搐。

我强迫自己吃了点冰冷的剩饭,味同嚼蜡。然后开始翻箱倒柜,找出一件厚实的旧棉袄穿上,又往怀里塞了把生锈的柴刀——明知可能无用,但握在手里,总归多一丝虚幻的勇气。那面八卦镜被我贴身藏在内襟,冰凉的触感紧贴着胸膛。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墨汁般的夜色吞噬。村子里死寂一片,连往常夜里的虫鸣都消失了,只有山风刮过屋顶茅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终于,我听到了约定的,三声间隔均匀的猫头鹰叫声——那是赖五爷的信号。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赴死的囚徒,轻轻拉开门栓,闪身融入浓稠的黑暗里。

赖五爷就在门外不远处等着,佝偻的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没说话,只是递给我一个用黑布裹着的、尺许长的东西,入手沉重,带着木质纹理和一种奇异的焦糊气。

“拿着,小心点用。”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吹散。

我掀开黑布一角,借着微弱的星光,看到那是一截焦黑色的木头,表面布满天然的雷电纹路,触手温热,与周遭的阴寒形成鲜明对比。

“雷击木?”我心头一震,涌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年份不够,只能伤它,灭不了它。”赖五爷语气凝重,“关键还在你,和那面镜子。记住,进去了,一直往最阴寒、腥气最重的地方走。看到它,别管它变成什么样子,镜子照过去!剩下的,交给我。”

他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决绝,有嘱托,似乎还藏着一丝我读不懂的愧疚。然后,他转身,示意我跟上。

我们一前一后,沉默地往后山深处走去。夜晚的山路崎岖难行,树木枝桠在黑暗中张牙舞爪,像是无数窥伺的鬼影。越往背阴处走,空气越发阴冷潮湿,那股若有若无的、混合了泥土和腐烂气息的腥味也越来越浓。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一个黑黢黢的洞口,隐匿在密集的藤蔓和乱石之后。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通过,里面吹出刺骨的寒风,带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臭。

“就是这里了。”赖五爷停下脚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进去吧,娃子。我会在外面布下东西,尽量困住它。记住,子时之前,必须找到它!”

我站在洞口,仿佛面对着一头巨兽贪婪的大嘴。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都在抗拒。但脖子上的手印猛地一阵灼痛,像是最后的警告。

我咬了咬牙,最后看了一眼赖五爷那模糊的身影,弯腰钻进了积尸洞。

洞内是彻底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空气粘稠冰冷,呼吸都带着白汽。脚下湿滑泥泞,踩上去发出“噗叽”的声响,不知是苔藓还是更恶心的东西。我摸索着洞壁,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八卦镜紧紧攥在手里,那截雷击木插在腰后。

洞内岔路极多,如同迷宫。我遵循着赖五爷的嘱咐,凭着感觉,朝着那股最阴寒、腥臭最浓郁的方向前进。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声,在死寂的洞穴里被无限放大。

不知走了多远,前方隐约传来细微的“窸窣”声,像是无数片鳞片在摩擦岩石。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贴着洞壁,慢慢挪了过去。

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巨大的天然石窟。石窟中央,有一个浑浊不堪的水潭,水色暗红,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腥臭。而水潭边,盘踞着一个巨大的、难以名状的影子!

那东西……我无法准确描述它的形态。它像是由无数浓稠的、流动的阴影和污血汇聚而成,隐约勾勒出巨蟒的轮廓,却没有清晰的鳞片和头颅。它的身体似乎在不断蠕动、变形,表面浮现出扭曲的人脸、挣扎的手臂轮廓,发出细碎而痛苦的呻吟和哀嚎。王老棍、李寡妇、赵家小子……那些死去村民的面容,在其中若隐若现!

这就是“爆身蛇”?这就是那怨气的集合体?

强烈的恐惧和恶心感涌上来,我几乎要呕吐。就在这时,那巨大的阴影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存在,它“身体”上那些扭曲的人脸齐刷刷地转向我,空洞的眼窝死死盯住我脖颈上的手印!

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恶意瞬间锁定了我。我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四肢僵硬,连动一动手指都困难。

“来……过来……”

一个缥缈的、充满了诱惑与怨毒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深处响起。那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而是直接作用于我的灵魂。同时,我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幻。

冰冷的石窟消失了,我发现自己站在了家门口,院子里,去世多年的娘正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慈祥地对我笑着:“娃,回来啦,快吃饭。”

“娘……”我下意识地呢喃,眼眶发热,脚步不由自主地想要迈过去。

不!是幻觉!

赖五爷的警告在脑中炸响。我猛地一咬舌尖,剧痛和血腥味让我瞬间清醒。眼前的“家”和“娘”如同破碎的镜面般消散,重新露出那腥臭的水潭和恐怖的阴影。

它似乎被我的挣脱激怒了,那庞大的阴影猛地收缩,然后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刺骨的阴风和无数哀嚎,朝我扑来!

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我几乎是本能地,掏出了怀里的八卦镜,用尽全身力气,将镜面对准了扑来的阴影!

“嗡——”

八卦镜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镜面骤然亮起一层微弱的、却无比纯正的金光!

金光照射在那阴影之上,如同滚烫的烙铁烫进了冰雪!阴影发出一种非人的、尖锐到极致的嘶鸣,前冲的势头猛地一滞,表面那些扭曲的人脸疯狂挣扎、消散,整个形体都剧烈波动起来,淡薄了不少。

但它并没有被消灭!只是被暂时阻挡了!

八卦镜上的金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镜身甚至发出了细微的“咔嚓”声,似乎即将碎裂。

而那股冰冷的怨气,更加狂暴地翻涌起来,它放弃了直接的冲击,转而化作无数道黑色的、如同触手般的雾气,从四面八方朝我缠绕过来,试图绕过八卦镜,将我彻底吞噬!

我甚至能感觉到那雾气中蕴含的极致阴寒和绝望!

完了!挡不住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地想起了腰后的那截雷击木!来不及多想,我反手抽出雷击木,将它当成短棍,朝着最近的一道黑色雾气狠狠砸去!

“嗤——!”

如同烧红的铁块落入水中,雷击木与黑雾接触的地方爆出一团刺眼的电火花,伴随着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叫,那道黑雾瞬间溃散!

有用!

我精神一振,挥舞着雷击木,拼命格挡着从各个角度袭来的黑色触手。每一次碰撞,都伴随着电光火石和刺耳的“嗤嗤”声,雷击木上的焦糊味越来越浓,它本身也在迅速变短、变轻。

但这只是饮鸩止渴!黑雾无穷无尽,而雷击木的力量正在快速消耗。我的手臂越来越沉,呼吸越来越困难,脖子上的手印灼痛得像是要燃烧起来!

就在我力竭,眼看就要被黑雾彻底淹没的瞬间——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困!”

洞外,传来赖五爷一声嘶哑却充满决绝的暴喝!

紧接着,整个石窟猛地一震!洞口方向亮起数道微弱的黄光,如同锁链般射入洞内,交织成一张简陋的光网,堪堪将那巨大的阴影主体笼罩在内!

是赖五爷在外面布下的后手发动了!

光网看似微弱,却极大地限制了阴影的行动。那些袭向我的黑色触手猛地一滞,然后如同潮水般缩回,融入主体,疯狂地冲击着那张光网。光网剧烈摇晃,明灭不定,显然支撑不了多久。

但这为我争取到了宝贵的一瞬!

我看到了!在那阴影疯狂冲击光网,形体波动最剧烈的中心,隐约露出了一点暗红色的、如同心脏般微微搏动的核心!那就是赖五爷说的“源”!

机会只有一次!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或许是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丢开几乎耗尽力量的雷击木,双手紧紧握住那面已经布满裂纹、光芒几乎熄灭的八卦镜,用尽最后的意志和生命的力量,将镜面对准了那暗红色的核心,猛地扑了上去!

“给我……灭!”

八卦镜与我脖颈上灼热的手印似乎产生了某种共鸣,镜面上最后一丝金光被彻底激发,凝聚成一道细微却无比凝聚的光束,精准地射中了那搏动的暗红核心!

“嗷——!!!”

一声超越了听觉极限、直接撕裂灵魂的恐怖尖啸,在石窟中轰然炸响!

那巨大的阴影猛地僵住,然后如同被投入烈日的冰雪,从核心开始,迅速崩溃、瓦解、消散!那些扭曲的人脸发出最后的、解脱般的叹息,随即化为缕缕青烟。

暗红的核心在金光中如同破碎的琉璃,寸寸碎裂,最终“噗”的一声,彻底湮灭。

庞大的怨气阴影,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消散于无形。

石窟内,只剩下那腥臭的潭水,以及弥漫不散的、淡淡的焦糊和腐朽气息。

金光彻底熄灭。手中的八卦镜“咔嚓”一声,碎裂成几块,从我手中滑落。

我脱力地瘫倒在地,浑身像是被抽空了骨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有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带来针扎般的疼痛。

结束了……吗?

洞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赖五爷踉跄着冲了进来。他脸色苍白如纸,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显然刚才发动那困阵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他看到瘫倒在地的我,以及洞中消散的怨气,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也几乎虚脱地靠在洞壁上。

他走过来,费力地将我扶起,检查了一下我脖子上的手印。

那圈紫黑色的印记,颜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最终,像褪色的墨迹一样,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下皮肤上一圈轻微的、冰凉的触感,证明它曾经存在过。

“结……结束了?”我声音沙哑得厉害。

赖五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眼神疲惫而复杂:“‘爆身蛇’的这股怨气是散了……但这类天地怨气所生的东西,只要根源不绝,谁又能说不会在别处再生?这山里的秘密,太多了……”

他搀扶着我,一步步走出积尸洞。外面,天色依旧漆黑,但东方已经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熹光。

回到村子时,天刚蒙蒙亮。村子里依旧静悄悄的,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慌感,似乎随着那缕晨光,淡去了些许。

没有人知道这一夜在后山深处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那场持续数日的离奇死亡,停止了。关于那口红棺和“镇山之物”的恐怖传说,渐渐变成了老人吓唬小孩的故事,只在茶余饭后,被偶尔提起,带着一丝将信将疑的惊悚。

我和赖五爷,都对此绝口不提。

只是,从那以后,我总觉得身上沾染了积尸洞里那股散不去的阴寒和腥气。夜里偶尔还会梦见那扭曲的阴影和无数哀嚎的面孔,惊醒时,冷汗涔涔。

赖五爷在那次之后,身体就垮了,没过两年,便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悄无声息地去了。他临终前,紧紧抓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望着后山的方向,嘴唇翕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把他葬在了山神庙后面,挨着他早就备好的那口薄棺。

而我,依旧生活在这个生我养我的山村里。只是我再也不敢在夜晚靠近后山,尤其是那片乱葬岗和背阴的积尸洞。每当月阴之夜,山风呼啸,我总会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脖颈。

那里,光滑平整,什么印记都没有。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见过,就永远刻在了骨子里。那口血红的蛇棺,那只惨白招手的手,那紫黑的手印,那阴影中无数扭曲哀嚎的面孔……它们成了我记忆深处,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分,隐隐作痛。

山还是那座山,沉默地矗立着,仿佛亘古不变。但它里面究竟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恐怖与秘密,谁又能知道呢?本章节完

也许,下一个被“标记”的人,就在不远的前方。

本章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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