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西,丰台大营深处,戒备森严的火器工坊区内,一间特意腾出的宽敞库房里,气氛异常凝重而又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兴奋。
恭顺王孔有德面色肃穆,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支缴获自沧州军的火帽枪。这支火铳工艺精湛,线条流畅,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奇特的击发机构——小巧的击锤,以及那个取代了传统燧石夹、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铜制“小帽子”。
他尝试着操作了一下,击锤敲击在火帽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虽无火药,却已然能想象其激发时的迅捷与可靠。
“妙啊……真是巧思……”孔有德虽是武将,但多年监造火器,早已是行家里手,一眼便看出这火帽击发机构相比传统火绳和燧石击发的巨大优势。
不怕风雨,哑火率极低,装填更快,而且射手无需担心暴露的火绳亮光。
他的身旁,围着几名身着西洋教士袍、却难掩眼中炽热与好奇的泰西人。为首的正是深得朝廷信任的钦天监官员南怀仁和汤若望。
他们几乎是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孔有德手中的每一个动作,目光在那支火帽枪和旁边那具短粗的曲射臼炮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探究的渴望。
这间库房里,不仅陈列着这些缴获的武器,四周的书架上还摆放着许多他们费尽心力从各地收罗来的汉籍宝典。
《天工开物》中记载的各类工艺技术、《农政全书》里的农业器械图谱,甚至还有从翰林院残存档案和民间搜寻到的零星《永乐大典》抄本残页。这些书籍在他们看来,无异于一座座蕴藏着无穷智慧的宝库。
但是,与眼前这些实打实的、超越时代的武器相比,那些典籍似乎都显得有些“过时”了。
“王爷,”南怀仁操着流利但略带口音的汉语,忍不住指着那火帽枪问道:
“这……这小小的铜帽,究竟是何原理?为何能替代燧石与火镰?它内部是何种药剂,竟能如此可靠发火?”
他的问题直接切中要害。
汤若望则更关注那具曲射臼炮。
“王爷,此种炮管短粗,射角如此之高,绝非直射武器。据说是能发射开花弹。只可惜,见不到这开花弹是何样式?
上帝啊,这简直是攻城和野战的大杀器!若用于海战,对付木质战舰,其效果恐难以想象!”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作为经历过欧洲三十年战争、见识过先进火器的学者,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些技术的划时代意义。
孔有德听着他们连珠炮似的发问,心中其实同样充满了疑问和震撼。但他面上却不得不保持镇定,甚至刻意流露出几分不屑。
他将火帽枪随手放回桌上,故作轻松地摆了摆手:
“二位先生问的这些,不过是我中华工匠的一些微末伎俩,奇技淫巧罢了。此物名为‘自来火’,这铜帽嘛,据说是些炼金术士鼓捣出来的小玩意儿,装了些敏感药粉,一碰就着,威力有限,胜在方便而已,难登大雅之堂。”
他刻意将火帽的发明归功于虚无缥缈的“炼金术士”,并轻描淡写地贬低其价值。
“至于这个短炮……”孔有德走到臼炮旁,拍了拍冰冷的炮管,咧着嘴一笑道:
“乃是发射‘开花弹’之用,想法不错,但工艺粗糙,炸膛风险甚高,精度也差强人意。比起我大清的红衣大将军炮,威力相差甚远,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是为了搪塞这些泰西人,防止他们刨根问底,也是出于一种复杂的心理——既对刘体纯能造出如此利器感到嫉妒和警惕,又不愿在洋人面前长他人志气。
南怀仁和汤若望等人都是人精,岂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他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判断。
孔有德在隐瞒!
这些武器背后所代表的技术,绝非什么“微末伎俩”或“炼金术士的小道”,而是极其严谨一种创新技术的结晶!
他们不由得想起了历史。自从大明永乐年后严厉海禁,郑和宝船的伟业成为绝响,朝廷不再需要庞大的远洋船队,数十万相关的船工、工匠、学者流落民间,甚至远走海外。
许多先进的造船、导航、乃至相关的机械和火药技术,或许正是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流传到了泰西,间接促进了欧洲航海时代和军事技术的发展。
而现在,似乎有一种可能,在中国本土,仍然隐藏着某些未被朝廷重视、却一直在民间缓慢发展的技术脉络,而这个刘体纯,不知以何种方式,竟然将其发掘并运用到了军事上,取得了惊人的效果。
“王爷所言极是,中华地大物博,能工巧匠辈出,有些奇巧发明实属正常。”
南怀仁顺着孔有德的话头,表面上表示赞同,话锋却悄然一转说:“不过,此等利器若能加以改良,使其更为安全可靠,必能大大增强我大清王师的威力。不知王爷可否允许我等仔细观摩一二?或许能从泰西的角度,提供一些不同的思路。”
汤若望也立刻附和道:“正是!王爷,我对这‘开花弹’的引信结构颇感兴趣,若能研究明白其延时或触发原理,或许能对我朝红衣大炮的弹种有所增益。”
他们的态度极其谦恭,理由也冠冕堂皇——为了帮助大清改进技术。但内心深处,那股源自文艺复兴以来对知识和技术的极致渴望,以及背后可能存在的、为其母国获取先进军事技术的隐秘使命,驱使着他们迫切地想要解开这些武器的秘密。
孔有德眼神闪烁,他既需要这些西洋人的学识来帮助理解甚至仿制这些武器,又本能地提防着他们。
他沉吟片刻,终于松口道:“二位先生既有此心,本王自然欣慰。这些东西就暂存于此,你们可以观看,但不得拆卸,不得记录图样,所需物料需经本王批准方可取用。切记,此乃军国重器,不可外泄。”
“那是自然!多谢王爷信任!”南怀仁和汤若望等人连忙躬身道谢,脸上露出欣喜之色。
虽然限制重重,但至少获得了近距离研究的机会。
走出库房时,几位传教士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那些静静陈列的武器,目光灼热。
他们知道,谁能率先掌握这些技术,谁就能在即将到来的时代中占据绝对的主动。
一场围绕火帽与开花弹的秘密研究,乃至潜在的技术窃取与反窃取的暗战,已然在这丰台大营的火器工坊里,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远在德州的刘体纯尚且不知,他带来的技术火花,已然引来了西方最早期的“工业间谍”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