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把竹篮轻轻放在炕沿,手指还搭在篮子边上。她刚从外面回来,脚底沾着土,也没顾上拍。孩子睡得熟,小脸贴着枕头,嘴角湿漉漉的,像是梦里还在吃奶。她低头看了会儿,伸手把被角往上拉了拉。
灶膛里的火早灭了,屋里安静得很。她坐到炕边,才松下一口气。鸡蛋都码好了,明早就能用。粮票也还在夹层里,没动过。她正要起身去倒点水喝,眼角忽然扫到炕角多了个东西。
是个麻布包,灰扑扑的,四四方方,用粗线缝的口,针脚歪歪扭扭,一看就不是女人做的。她愣了下,伸手拽过来,沉手,外头裹着一层油纸,摸着挺厚实。
她解开线结,打开一看,里面是布。靛蓝色的斜纹棉布,整整齐齐叠着,边角压得平平整整。她抽出一角在手里搓了搓,料子厚,不透光,是供销社国营布店才有的那种。这种布一尺要一块二毛六,还得搭布票。她手里这点布票早就换红糖用了,根本买不起。
她正纳闷,手指碰到了布底下压着的东西。抽出来一看,是张纸条,印着“青峰镇供销社日用百货组”几个字,右下角盖了个红戳。这不是票根吗?谁买的?
门吱呀一声响。
她抬头,看见陆峥站在门口,肩上挎着那个旧军绿帆布包,裤脚沾着泥,脸上风尘仆仆的,像是刚赶完远路。他看见她手里拿着布,顿了一下,喉结动了动,低声道:“……买的。”
林晚没说话。
他往前走了两步,把包摘下来靠墙放好,声音还是低:“你衣服都磨毛了。”
她低头看自己身上这件蓝底白花的褂子,袖口确实脱了线,前襟还有上次喂奶时蹭上的奶粉渍。这身衣裳穿了快三个月,洗得发白,袖子也短了一截。可她一直没提换新的事。布票金贵,家里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要穿衣。
“太贵重了。”她把布往回推,“退伍补贴不能这么花。”
陆峥没接,只说:“不碍事。”
她还想说啥,他又开口:“你做点新衣,体面些。”
说完他就转身去了灶房,脚步很轻,却走得急。她听见水桶被拎起来的声音,接着是瓢舀水的哗啦声。灶膛里响起柴火点燃的噼啪声,火星子跳起来,照亮了窗纸。
她坐在炕边,手里还攥着那块布。布面粗糙,可摸着踏实。她忽然想起刚结婚那会儿,他从部队回来,穿的是洗得发白的军装,袖口磨出了毛边,也没换过新衣。村里人都笑话他穷,连媳妇的衣裳都置办不起。他从没辩解过一句。
现在他却把补贴拿出来,给她买了布。
她不是没想过他会变。自从那天他在晒谷场拽住陆梅胳膊,当着全村人说“她是俺媳妇,轮不到你嚼舌根”,她就知道他心里有她。可那是护短,是责任。今天这个举动不一样。
他是真想让她过得好一点。
她把布重新叠好,四角对齐,放进炕头的木箱里,压在最底下。箱子有点潮,她顺手扯了块干净布垫在下面。做完这些,她站起来,走到灶房门口。
灶台前,陆峥正蹲着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在他脸上,一边亮一边暗。他耳朵尖有点红,不知道是被火烤的,还是别的缘故。听见脚步声,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又低下头去拨火。
“水快开了。”他说。
她嗯了一声,没走。灶台边有个小铁壶,壶嘴已经开始冒白气。她伸手去拿,他却先一步抓起壶把,把水倒进洗脸盆里。
“烫。”他说。
她看着他把毛巾浸进去,拧干,递过来。她接过,指尖碰到他手背,粗糙,有茧。
“谢谢。”她说。
他摇头,站起身,想去舀米做饭。她拦住他:“我来吧。”
他停住,站在原地,看着她系上围裙,从米缸里舀米。她动作利索,米粒哗哗落进淘米盆。他没再动,就靠在门框上,静静看着。
她淘完米,回头看他还在那儿,就说:“你去擦把脸吧,一身土。”
他应了声,拿起刚才那条毛巾,走到院里井台边。她透过窗户看见他弯腰打水,肩膀宽,背挺直。井绳吱呀响,水桶上来,他把头埋进盆里,猛地一扬,水珠顺着下巴往下淌。
他拿毛巾擦了把脸,抬头时正好和她视线撞上。两人隔窗对望一秒,他迅速移开眼,咳嗽两声,端着盆回了灶房。
饭做好了。她盛了两碗,一碗放桌上,一碗递给他。他接过,坐下吃饭,吃得很快,一口接一口。她坐在对面,吃得慢些。屋里只有筷子碰碗的声音。
吃完,他主动收拾碗筷,端去院里洗。她跟出去,想帮忙,他摆手:“你歇着。”
她没再坚持,站在井台边看他刷碗。天已经黑了,星星出来了。风吹得井绳晃,桶影子在地上乱抖。她忽然说:“布……能做两件褂子。”
他刷碗的手顿了下。
“一件给我,一件给你。”她说,“你也该换身新衣了。”
他背对着她,肩膀动了动,没回头,只说:“行。”
她笑了下,转身回屋。走到门口,听见他在后面低声说:“剩下的……还能做个裤子。”
她脚步停住,没回头,只应了声:“嗯。”
她走进西屋,把木箱盖子合上,手按在上面,停了几秒。窗外,灶房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画出一方亮格。她坐到炕边,没脱鞋,就那么坐着。
陆峥洗完碗,没进屋,去了猪圈那边。她听见他剁猪草的声音,一下一下,稳得很。过了会儿,他提着潲水桶过来,倒进槽里。猪哼哼两声,拱着吃起来。
他站在猪圈边看了一会儿,转身往屋走。路过窗下时,脚步慢了慢。她没动,也没出声。
他进了灶房,把桶放好,又往灶膛里塞了把柴。火苗窜起来,照亮了半间屋。他靠着墙站了会儿,才拉开门,走进西屋。
屋里黑着。他没点灯,摸索着走到自己常睡的炕尾,刚要脱鞋,听见她在黑暗里说:“明天赶集,我想买顶帽子。”
他动作一顿:“买啥样的?”
“带檐的,遮风。”她说,“你也该买一顶。”
他嗯了声:“一起。”
她说完就没再说话。他脱了鞋,躺下,背对着她。屋里静下来,只有灶房那边柴火偶尔爆个火星。
他闭着眼,没睡着。
她也没睡。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油灯罩轻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