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林晚就进了小卖部。她从柜台底下拿出账本,翻开新的一页。昨天的收入已经记好了,“开心小礼包”卖了二十九包,冷饮也快见底,得补货。她正低头算着,王秀莲挎着篮子进来,里头装着两个热乎的玉米饼。
“趁热吃。”王秀莲把饼放在柜台上,“昨儿你说要对总账,我一早起来就把流水本带来了。”
林晚抬头看她一眼,笑了下。王秀莲最近变了样,不再整天念叨“花钱如流水”,反倒天天主动来店里帮忙记账,连家里的饭都提前做好才过来。
“咱今天就把上个月的账结了。”林晚说,“进多少,出多少,剩多少,一笔一笔清清楚楚。”
王秀莲坐到小板凳上,从怀里掏出她那个蓝格子本子,边翻边念:“月初糖饼进了三箱,每箱八块六,总共是……二十五块八毛。汽水进了两箱,加冰棍,一共花了十七块四。还有零食包的包装纸,五毛钱一卷,买了四卷……”
她一项项报,林晚在大账本上写。两人对着进货单、销售单,一条条核。太阳慢慢爬高,屋外有孩子跑过,喊着“买汽水去”,声音一晃就远了。
算到中午,总数出来了。
林晚合上笔帽,指着最后一行:“这个月总共赚了一百九十二块三毛五,杂七杂八开销去了五十六块六毛三,再扣掉给二赖子他们的工钱,还剩八十六块七毛二。”
王秀莲瞪着眼:“净落这么多?”
“一分没多,一分没少。”林晚把算盘推过去,“你再算一遍。”
王秀莲真就重新拨了一遍珠子。手指有点抖,可结果一样。她抬起头,声音低了:“照这势头,一年能攒上千块?”
“哪用一年。”林晚说,“要是夏天来了,冷饮卖得好,一个月翻一倍都不难。”
王秀莲没接话。她低头看着本子上的数字,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又咽回去。
林晚知道她在想啥。
“娘,你是怕存钱惹眼?”她问。
王秀莲叹口气:“也不是怕。就是……咱们庄户人家,向来讲究手头有钱,现钱花着踏实。存银行?那不是城里人干的事吗?再说,万一取不出来咋办?”
“信用社是公家开的,跟供销社一个性质。”林晚说,“钱存进去,白纸黑字给你写本儿,谁也拿不走。”
“可峥子那退伍费,到现在还压箱底呢。”王秀莲搓着手,“他爹当年借十块钱看病,人都走了债还没还清。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没钱’,可现在有钱了,反倒不敢动了。”
林晚听懂了。这不是钱的事,是心坎上的疤。
她把账本往中间一推:“这钱不是我一个人挣的。您熬骨汤,看店,记账,陆峥修门,护仓库,哪个不是为了这个家?咱不存钱,不是守财,是给将来留条路。”
王秀莲抬眼。
“哪天想盖房,不用东拼西凑。哪天谁病了,不用跪着求人借钱。孩子读书,也能供得起。”林晚声音不高,“咱不怕有钱,怕的是有钱也不敢花,更怕的是,一辈子都被穷字压着喘不过气。”
屋里静了一会儿。
王秀莲伸手摸了摸账本封面,像摸一块布料似的,轻轻的。
“那……存吧。”她说,“存折你拿着,我也得常看看数。”
林晚点头:“明天就去镇上。”
第二天一早,天阴着。林晚把八十六块七毛二用油纸包好,外面再裹一层塑料布,塞进贴身衣兜。王秀莲穿了件厚褂子,手里攥着布包,里头是全家最好的伞。
两人搭顺路拖拉机到镇口,剩下一段路走过去。半道下雨了,豆大的点砸下来,王秀莲赶紧撑开伞,往林晚这边偏。
“钱湿了可不行。”她说。
“没事,包三层呢。”林晚说,“就在前头了。”
信用社在供销社旁边,一间灰砖房,门口挂着牌子。里头有三个人在等,都是镇上的职工。林晚排到号,填了单子,把钱递进去。
工作人员戴着老花镜,一张张数。王秀莲站在柜台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八十六块七毛二。”那人记完,盖了个红章,“存定期一年,利息六厘,到期本息合计九十块零三分。”
林晚说:“活期。”
那人抬头:“活期没利息。”
“我就要活期。”林晚说,“要用钱的时候能马上取。”
对方点点头,打单子,盖章,然后递出一个红皮小本。
王秀莲伸过手,接过来看。封面上印着“农村信用合作社储蓄存折”,里头第一页写着:
户名:林晚
余额:86.72元
她手指头顺着字迹划过去,一遍,又一遍。
“真给了个本儿……”她喃喃,“咱们也有‘公家’认的钱了。”
林晚把存折收进内衣口袋,外面扣好扣子。
“走吧。”她说,“回村还得赶趟车。”
雨停了。天上云裂开一道缝,阳光斜下来,照在信用社门口的水泥地上,反着光。
两人走到镇口等拖拉机。王秀莲一路没说话,可腰杆挺得直,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劲儿。
等车时,她突然说:“回头给峥子做双新鞋。”
林晚嗯了一声。
远处传来拖拉机的声音,突突突地近了。
车还没停稳,林晚看见张婶从路边供销社出来,手里拎着一包盐,冲她们挥手。
“林晚!王婶!”张婶跑过来,“听说你们来存钱了?”
林晚笑着点头。
“哎哟,好事啊!”张婶拍大腿,“我昨儿就跟小兰说,你们这店越办越像样,迟早得有个正经账目。现在好了,钱有地方放,心里也踏实。”
王秀莲难得笑了:“可不是。以前哪敢想,咱也能拿着存折走路。”
张婶拉着她的手:“往后日子长着呢。你家这步走对了。”
拖拉机停稳,司机探头:“上不上?再等就得下午了。”
三人赶紧上车。林晚坐在车斗里,手一直按着胸口。存折贴着肉,温温的。
车开起来,颠簸着往前走。路边的杨树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风吹过来,哗啦响。
王秀莲坐在前面的小马扎上,背挺得直,嘴里还在念叨:“八十六块七毛二……一分没少……”
林晚没说话。她望着前方土路尽头,村子的方向。
车轮滚滚,碾过泥水,留下两道深印。
林晚的手指在口袋里轻轻摩挲着存折边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