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源稚生准时出现在半岛酒店大堂。与昨日机场的“盛况”相比，今日的接待规格明显低调了许多。
没有庞大的执行局队列，只有他本人和樱、乌鸦、夜叉三人随行，连一辆加长礼车都没用，直接是几辆低调的黑色丰田轿车。
“各位，早上好。”源稚生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礼节依旧无可挑剔，“今日行程是参观源氏重工大厦，以及为任务准备的深潜器‘迪里雅斯特号’。”
路明非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打着哈欠：“源局长早啊。行，客随主便，走着。”
一行人驱车前往那座象征着蛇岐八家权力的钢铁巨兽——源氏重工。
巨大的建筑在晨光中投下冷硬的阴影，压迫感十足。
然而，预想中的高层会面并未出现。没有橘政宗，没有其他家主，甚至连一个像样的管理层代表都没有。
只有源稚生带着他们穿过空旷、冰冷、充满科技感的大堂和走廊，偶尔有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匆匆走过，投来敬畏或好奇的目光。
“大家长和诸位家主……今日有紧急会议。”源稚生解释了一句，但语气平淡得有些刻意。
很显然，昨日机场那场被晾了三小时的下马威惨败，以及路明非在茶会上对昂热那番“深切关怀”，让蛇岐八家的高层们彻底“震慑”住了，选择了暂时回避这群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贵客”，把烫手山芋完全丢给了源稚生。
路明非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没说什么。
凯撒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座融合了现代科技与日式传统元素的建筑。
楚子航则像雷达一样扫描着环境，评估着逃生路线和可能的威胁点。
夏弥倒是兴致勃勃，小声跟楚子航嘀咕着这里的装修风格。
参观源氏重工更像是一种走过场。源稚生带领他们快速浏览了执行局总部、以及一些无关紧要的部门。
下午，行程的重头戏——参观深潜器“迪里雅斯特号”。
地点在源氏重工地下深处，隶属于岩流研究所的一个巨大船坞。冰冷的钢铁结构，弥漫着机油和海水的气息。巨大的穹顶下，一艘造型古老、却闪烁着现代化改造痕迹的深潜器静静停泊在注满海水的船坞中。它像一头沉睡在钢铁巢穴中的远古巨兽，通体覆盖着厚实的耐压壳，探照灯如同巨兽的眼睛，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孤寂与危险。
“这就是‘迪里雅斯特号’。”源稚生站在船坞边缘的平台上介绍道，“加图索家族的收藏品，卡塞尔学院装备部的杰作，岩流研究所负责最后的调试和适应性改造。它将承载各位下潜至日本海沟八千米深处，执行探查任务。”
凯撒走上前几步，冰蓝色的眼眸凝视着这艘与他那位风流父亲名字相连的深潜器，眼神复杂。
他伸出手，轻轻触摸了一下冰冷的耐压壳，仿佛能感受到它内部精密复杂的结构和即将承受的恐怖压力。“希望它的心脏足够强劲，别像我父亲那样关键时刻掉链子。”他低声自语，带着一丝自嘲。
楚子航则更关注技术细节，询问着深潜器的抗压系数、生命维持系统、通讯方式和应急逃生预案。源稚生和旁边一位岩流研究所的技术主管一一作答，语气专业而严谨。
夏弥绕着深潜器走了一圈，看着那狭小的观察窗和厚重的舱门，小脸有点发白：“要…要钻进这个小铁罐子里下到那么深的海底？感觉好压抑啊……”
路明非全程抱着手臂，靠在栏杆上，兴趣缺缺地听着，目光扫过深潜器，又扫过源稚生凝重的侧脸，最后落在船坞深处幽暗的海水里，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什么。
一套参观流程走完，走出阴冷的地下船坞时，已是下午时分。阳光有些刺眼。
源稚生安排了一顿精致的怀石料理作为午餐，地点选在源氏重工顶层一间视野极佳的日式餐厅。巨大的落地窗外，东京的繁华尽收眼底。
或许是为了表达某种程度的重视，或者是为了弥补高层缺席的失礼，宫本家的家主——宫本志雄，一位戴着眼镜、气质儒雅却眼神锐利的中年男人，也出现在席间。
精美的菜肴一道道呈上，清酒在精致的瓷杯中荡漾。
气氛起初还算平和，众人聊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源稚生举杯：“再次欢迎各位莅临日本。明日的下潜任务，就拜托各位了。”他的目光扫过路明非、凯撒、楚子航和夏弥。
凯撒优雅地举杯回应。
楚子航点了点头。
夏弥小口抿着清酒。
就在这时，路明非放下筷子，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其他声音：“明天的任务啊……我就不参加了。”
一瞬间，餐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源稚生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
宫本志雄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凯撒眉头微皱，但随即又舒展开，仿佛早有预料，他明白路明非是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而且路明非完全不惜命，他只是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楚子航面无表情。夏弥则是赶紧往嘴里扒饭，好像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路校董？”源稚生放下酒杯，语气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压力，“你的意思是……？”
路明非咧嘴一笑，露出那种人畜无害却又带着点混不吝的表情：“字面意思啊，源局长。我有绝对的指挥权，对吧？”
他指了指自己，“我可是校董，第七席，话事权第二的大人物。我的命，金贵的很呐！这种钻铁罐子下八千米海沟的脏活累活，怎么能让校董亲自去呢？太跌份儿了！这不合适。”
路明非这番话，将自己摆在了高高在上的位置，充满了上位者对“下等任务”的鄙夷和对自身安危的极度“惜命”。
宫本志雄终于忍不住了，他放下筷子，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路校董此言差矣。正因为您是我们之中最强的存在，拥有S级血统和弑杀龙王的战绩，您亲自下潜，才能最大程度地确保任务的成功，保障所有成员的安全。这，是为了大义。”他将“大义”两个字咬得很重。
“大义？”路明非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嗤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宫本志雄和源稚生，“呵呵呵……”
笑声在安静的餐厅里显得有些刺耳。
“宫本家主，源少主，”路明非收敛了笑容，眼神变得冰冷而嘲讽，“你们日本人，真的很喜欢把‘大义’挂在嘴边啊。”
路明非目光转向源稚生，嘴角勾起一抹恶劣的弧度：“源少主，言灵·王权，序列号91，重力操控领域，很厉害，对吧？第一次见面在机场，我就已经‘复制’了它。”他轻轻晃了晃手指，仿佛在把玩着什么无形的力量。
源稚生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起。王权！他竟然在初次见面时就被无声无息地复制了言灵？这个路明非……他的言灵伊西切尔之页竟然如此恐怖！
路明非无视源稚生骤变的脸色，继续说道：“既然是为了什么狗屁‘大义’，为了确保任务安全，那为什么源少主你自己不跟着下潜呢？你也很强啊，王权在深海环境说不定有奇效呢。”
路明非摊了摊手，语气充满了赤裸裸的嘲讽，“说白了，你们不就是又怕死，又他妈虚伪吗？既要我们这些外人替你们去卖命解决麻烦，又要站在道德高地上指手画脚？”
路明非指了指自己，一脸“真诚”：“我呢？虽然怕死，但我至少真诚啊！我就是不想下去，怎么了？我承认我怕死，总比你们这种既怕死又要装模作样的人强吧？”
这番话如同锋利的刀子，狠狠戳破了宫本志雄所谓的“大义”，也撕开了蛇岐八家想要维持的体面。
宫本志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只能尴尬地扶了扶眼镜，低头盯着面前的餐盘。
餐厅里只剩下清酒在瓶中晃荡的细微声响。
源稚生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他抬起头，迎向路明非锐利的目光，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路校董说得对。我确实无法下潜。并非畏惧，而是不能。蛇岐八家少主之位，执行局局长之责，整个家族的命运……都压在我的肩上。我背负着这些，不能轻易涉险。如果……”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挣扎，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如果有可能，为了天下苍生，我源稚生愿意第一个踏入那深渊！但我不能！”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带着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壮感。宫本志雄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理解和敬意。连凯撒和楚子航都微微动容。
然而，路明非只是轻哼一声，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刺破了源稚生营造的悲情氛围。
“源稚生，收起你那一套。”路明非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众人，俯瞰着脚下如同棋盘般的东京，“正是因为你们蛇岐八家解决不了海沟里的麻烦，所以我才带着人来了！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日本，一都一道两府四十三县，是在我肩上担着……。”
路明非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直射源稚生，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天下苍生几个字还轮不到你来说！”
强大的气场瞬间笼罩了整个餐厅！源稚生感觉呼吸一窒，仿佛真的有一座无形的巨山压了下来。
路明非向前一步，逼近源稚生，眼神锐利如刀：“源稚生，你说你责任重大不能涉险？好！那我问你，我身为校董，身上的责任比不比你的小。你敢不敢和我两个人下去？就我们两个！抛开你那该死的家族责任，抛开一切虚伪的理由！就凭你源稚生的‘王权’，和我路明非的‘伊西切尔之页’！以我们俩的能力，搞定下面那个东西，足够了！你敢吗？”
路明非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源稚生耳边炸响。他想要站起来，反驳路明非，他能去，他也敢去，他并不畏惧死亡，可是……
下一秒，橘政宗沉稳的面容、家族长老们的眼神、执行局上下数千条人命、绘梨衣安静的身影……如同最沉重的枷锁，瞬间将他沸腾的热血浇灭，将他死死地按在原地。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神中刚刚燃起的那一丝火焰迅速熄灭，只剩下深深的、如同枯井般的无奈和挣扎。
路明非看着源稚生眼中那瞬间燃起又瞬间熄灭的光芒，看着他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身体，脸上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怜悯的平静。
他缓缓坐回座位，给自己倒了一杯清酒，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源稚生，我看到了。你眼中的无奈，比这海沟还要深。”
路明非端起酒杯，却没有喝，目光落在杯中晃荡的清酒上，仿佛在对着酒水说话，又像是在对源稚生低语：“被家族大义束缚的你，就像是一只……象龟。”
“象龟？”源稚生猛地抬起头。
宫本志雄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嗯，象龟。”路明非轻轻摇晃着酒杯，声音平缓却字字清晰，“象龟甲壳厚重、行动迟缓。它背负着与生俱来的沉重甲壳，那是它的保护，也是它无法摆脱的牢笼。它渴望自由，渴望奔跑，渴望去看看远方的风景，可那厚重的甲壳将它死死地禁锢在原地，只能缓慢地、笨拙地移动。”
路明非抬眼看向源稚生，眼神深邃：“蛇岐八家少主的身份，就是你无法挣脱的甲壳。它给了你地位和力量，却也把你困在了这个名为‘责任’的囚笼里。你渴望像风一样自由，去追寻自己的理想，可你做不到。每一次试图迈步，那沉重的壳都在提醒你——你不能。”
路明非的声音并不激烈，却像一把钝刀子，一点点地割开了源稚生内心最隐秘、最不愿面对的角落。
源稚生感觉自己的心被赤裸裸地剖开，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他脸色苍白，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宫本志雄看向源稚生的眼神也充满了复杂的同情。
“如果可以，”路明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真诚，“源稚生，你真的应该卸下这甲壳，去远行一趟。不是为了任务，不是为了家族，只是为了你自己。去看看这个世界，也许……能找到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沉重的气氛在餐厅里弥漫。凯撒若有所思地看着路明非，又看看源稚生。楚子航依旧沉默。夏弥则有些担忧地看着两人。
过了许久，源稚生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清酒，对着路明非，也对着在座的所有人，声音有些沙哑：“路校董……一针见血。‘象龟’……很贴切。谢谢你的……直言。” 他仰头将杯中酒饮尽，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冲不散心头的苦涩。
他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试图缓和气氛：“看来，我以后又多了一个新外号了。” 他的目光扫过凯撒、楚子航和夏弥，“各位，见笑了。”
凯撒优雅地举杯：“源君，‘象龟’听起来……很敦实可靠。” 他嘴角带着一丝善意的调侃。楚子航也微微颔首。夏弥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源少主……呃，象龟君……很帅气的！”
气氛在源稚生主动的自嘲和众人善意的回应下，终于艰难地缓和下来。
话题开始转向一些不那么沉重的内容，比如东京的美食、即将到来的花火大会。源稚生努力扮演着好主人的角色，与众人交谈，甚至露出了难得的、不那么冰冷的笑容。
凯撒和路明非碰杯，低声说：“你这家伙，嘴是真毒，不过……说得倒也没错。”
路明非嘿嘿一笑，不置可否。楚子航安静地吃着东西。夏弥则和樱小声聊起了天。
表面上，源稚生似乎赢得了众人的一些理解和友谊。至少，那种剑拔弩张的敌意消散了许多。
然而，在源稚生的内心深处，路明非那番关于“象龟”和“虚伪”的话语，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灵魂。
他看着眼前这些谈笑风生的年轻人，特别是路明非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和罪恶感汹涌而来。
‘友谊？’源稚生握着酒杯的手在桌下微微颤抖，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多么可笑！我在这里和他们谈笑风生，感受着这虚伪的、短暂的温暖，可明天……明天我就要亲手把他们送进那个冰冷的铁棺材，推向八千米下可能存在的死亡深渊！’
‘路明非说的对，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用家族的大义当借口，用虚假的友谊当伪装，骗他们去替我们解决自己惹出来的麻烦，替我们去死！’
他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与凯撒谈论着红酒，内心却如同坠入冰窟，被无尽的黑暗和负罪感淹没。
这场“友谊”的酒宴，对他来说，无异于一场缓慢而残酷的凌迟。
其实路明非比任何人都明白，象龟从来不虚伪，虚伪的人从来不会因此感到痛苦，虚伪的人也不需要因此而挣扎，象龟一直都是一个正义的人，只不过他身上的担子太重了，压的他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