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清晨。
第一缕阳光越过青云镇东边的山脊，给中学操场上那个略显简陋的舞台镀上了一层金边。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油炸香气，那是“青云酒家”的厨师们在进行最后的调试。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但操场上，很安静。
刘闯背着手，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熊，在入口处来来回回地踱步。他每走一个来回，就要抬手看一次表，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他昨晚几乎没睡，两只眼睛红得像兔子，嗓子已经彻底哑了，说话只能靠气音。
周凯抱着他那份打印得整整齐齐的流程表，站在舞台侧面，一遍遍地核对时间节点。他的眼镜片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设计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游戏，在他脑中都完美无缺，但这一切都需要一个最关键的要素来启动——人。
而现在，没有人。
李红守在“爱心土豆墙”旁边，那里是她和志愿者们花了整整两天堆起来的杰作。她不停地调整着土豆的位置，想让那个心形看起来更完美一些。可她的眼神，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空荡荡的操场入口。
最煎熬的，是红星村的村民们。他们天不亮就用板车、拖拉机把自家最好的土豆运了过来，在指定的售卖区堆成一座座小山。老村长蹲在自己的土豆山旁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ShANG绕，遮住了他满是褶皱的脸，也遮住了他眼底深处的忧虑。身边的婆娘们坐不住，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嘀咕着，时不时朝入口望一眼，然后又失望地低下头。
九点钟的钟声在镇广播站响起，这是原定的开幕时间。可除了镇里被要求来捧场的几十个干部和家属，以及那些穿着志愿者马甲的学生，整个会场空旷得能听见风吹过红色背景板时发出的“呼啦”声。
镇政府对面的“一品香”茶馆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二楼靠窗的位置，视野绝佳，刚好能将整个操场尽收眼底。王科员和几个相熟的老油条占了最好的位置，桌上摆着瓜子、花生和一壶刚沏好的碧螺春。
“九点了，王哥，您真是神机妙算啊。”财政所的老李头吐掉瓜子壳，语气里满是佩服，“您看，我就说吧，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年轻人沉不住气，总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就能把天捅个窟窿。”王科员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他也不想想，县城里的人凭什么来？就凭他广播里喊几句口号？人家周末不用陪孩子上补习班？不用在家歇着？”
“可不是嘛。我听说县电视台的人都来了，这下好了，本来是家丑，现在要外扬到全县去了。”
“等着看吧，”王科-员呷了一口茶，脸上是稳操胜券的笑容，“孙镇长这次的脸，算是被这小子给丢尽了。我估计啊，要不了半小时，孙镇长就得亲自去把那舞台给拆了，免得更丢人。”
茶馆里的人发出一阵压抑的、心照不宣的笑声。他们看着对面那个空旷的场地，仿佛在欣赏一出早已预知了结局的滑稽戏。
九点半。
操场上的气氛已经压抑到了极点。刘闯停下了踱步，靠在一根电线杆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根被压得皱巴巴的烟，哆哆嗦嗦地点了好几次才点着。周凯的流程表被他捏得变了形。李红低着头，不敢再看村民们那一张张焦灼的脸。
只有沈铭，依然平静。他站在舞台中央，就像王科员昨夜看到的那样，负手而立，看着远方连接县城的公路。他的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有人开始觉得，他是不是也已经放弃了。
就在这时，一阵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不是一辆车。
是一长串。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朝入口方向望去。
一辆白色的、印着“清河县电视台”巨大标志的采访车率先拐进了通往操场的路。紧接着，是一辆满载着游客的大巴车，车窗里探出无数张好奇的脸。随后，是各种各样的私家车，一辆接着一辆，像一条不见头尾的长龙，瞬间就塞满了本就不宽敞的道路。
操场入口处，负责维持秩序的两个派出所协警，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车流，一时间竟忘了吹响嘴里的哨子。
“来了！来了！”刘闯手里的烟掉在了地上，他用嘶哑的嗓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呐喊，然后拔腿就朝入口冲了过去，“快！都动起来！疏导交通！”
周凯像是被电流击中，猛地将手里的流程表往空中一抛，抓起身边的大声公，对着舞台方向吼道：“音乐！放音乐！最嗨的那个！”
激昂的音乐瞬间响彻整个操-场，像是在沉寂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炸弹。
第一批涌进会场的，是县城里一群打扮时髦的年轻人。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一下车就直奔“爱心土豆墙”，举起手机和自拍杆。
“哇，这个墙好可爱！快，帮我拍一张！”
“这个角度，对，把我拍得瘦一点！发朋友圈，定位青云镇，文案就写‘一颗土豆的浪漫’！”
李红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个女孩围住：“小姐姐，你们这个墙是谁设计的啊？太有才了！”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一张张兴奋的脸，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紧接着，是拖家带口的家庭。孩子们一进场就被各种新奇的土豆游戏吸引了。几个小男孩围在“土豆投篮”的摊位前，争先恐后地把土豆当成篮球往篮筐里扔。另一边，“土豆套圈”的摊位前也排起了长队。
会场中央，各个饭店的美食摊位前，香气开始弥漫。
“老板，这个火山土豆泥怎么卖？”
“给我来一份芝士焗土豆，多放芝士！”
“青云酒家”的钱老板亲自上阵，颠着大勺，汗流浃背。他摊位前排的队最长，他研发的“金沙脆皮土豆”炸得外酥里嫩，金黄诱人，几乎人手一份。他一边忙活一边扯着嗓子喊：“别急别急，都有都有！刚出锅的，小心烫！”
最先骚动起来的，是红星村的村民们。
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走到老村长面前，指着他那堆土豆问道：“大爷，这土豆怎么卖？”
老村长愣了半天，才伸出三根手指，小心翼翼地说：“三……三毛一斤？”
“三毛？这么便宜？”男人惊讶道，“我听宣传说你们这是绿色无公害的，品质很好啊。行，给我来二十斤！”
老村长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旁边又围上好几个人。
“大爷，我也要三十斤！”
“给我装一麻袋，我带回去送亲戚！”
老村长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他扔掉手里的烟杆，手忙脚乱地开始给人称土豆，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哎，好，好！大家别挤，都有！”
他的婆娘也反应了过来，拿着一个布袋子开始收钱，那一张张递过来的零钱、整钱，让她那双粗糙的手都有些颤抖。她数着数着，眼泪就下来了，赶紧用衣袖胡乱抹了一把。
整个会场，彻底活了。
音乐声，叫卖声，孩子们的笑闹声，人们的交谈声，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天而起。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和一种名为“喜悦”的滚烫气息。
“一品香”茶馆里，死一般的寂静。
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几个人，此刻全都石化了。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窗外那片瞬间被填满的、人声鼎沸的操场，感觉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这……这怎么可能……”老李头喃喃自语，手里的瓜子都忘了嗑。
王科员的脸色，像开了染坊。先是震惊的煞白，然后是难以置信的铁青，最后，当他看到县电视台的记者苏淮正举着话筒，一脸兴奋地采访着沈铭时，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咔嚓”一声，他手里的紫砂茶杯盖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茶馆里的笑声消失了，取而代代的是窗外那震耳欲聋的、属于青云镇的狂欢。那每一声笑，每一句叫卖，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们的脸上。
孙镇长是在十点钟左右赶到的。他的车被堵在了半路上，只能下来步行。当他穿过拥挤的人群，看到眼前这幅火爆得近乎失控的场面时，一向沉稳的他，也忍不住停下脚步，怔住了。
他看到村民们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毫不掩饰的笑容；看到镇里的干部和志愿者们虽然满头大汗，却个个精神亢奋；看到县电视台的镜头对准了那块写着“青云土豆，大山的味道”的牌子。
他找到了正在指挥人手补充土豆的沈铭。
沈铭的衬衫被汗水浸湿了，头发也有些凌乱，但那双眼睛，在嘈杂的人群中，亮得惊人。
孙镇长什么也没说，只是走上前，用力拍了拍沈铭的肩膀。
沈铭回头，看到了孙镇长。他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千言万语，都在这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里。
下午两点，“青云薯王争霸赛”将气氛推向了最高潮。当红星村老实巴交的村民王大根，抱着一个足有篮球大小、重达十五斤的巨型土豆走上台时，全场沸腾。苏淮立刻让摄像师给了个大特写，她自己也激动地冲了上去，将话筒递到王大根嘴边。
“大叔！能跟我们分享一下，您是怎么种出这么大的土豆的吗？”
王大根一辈子没见过这阵仗，紧张得满脸通红，对着话筒憋了半天，才憨憨地说了一句：“就……就好好种呗……”
全场爆发出善意的哄笑。
而就在这片热闹的海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一辆黑色的奥迪车，挂着县委的牌照，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操场外围最远的一个角落。车门打开，一个头发微白、面容威严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正是前来调研的县委副书记，赵立春。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站在远处，看着眼前这片他从未在任何一个乡镇见过的、充满着勃勃生机的火热景象，眼神里流露出复杂而又深刻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