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隐没在太岳山连绵的脊线之后,无边的夜幕迅速笼罩了大地。对于艰难跋涉了一天的渡边联队来说,这黑暗并未带来安宁,反而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日军士兵的心头。
整整一天,从黎明到黄昏,这支号称“钢刀”的精锐联队,在北上的道路上举步维艰。预期的快速推进变成了噩梦般的蠕动。二十公里,这是他们付出二三百人伤亡代价后,仅仅前行的距离。
八路军新一旅派出的前锋利刃——孙德胜的骑兵营、林骁的尖刀队、李德发的工兵连——将游击战、麻雀战的精髓发挥到了极致。他们如同附骨之疽,又如鬼魅缠身,利用每一处隘口、每一片树林、每一道沟坎,无情地消耗着渡边联队的兵力、时间和士气。
冷枪!无处不在的冷枪!那些隐藏在数百米外的八路军神枪手(尤其是王喜奎的狙击小组,装备着缴获的九九式狙击步枪),枪法精准得令人胆寒。
军官、机枪手、炮兵、旗手、通讯兵……任何有价值的目标,只要稍一暴露,就可能迎来夺命的子弹。渡边联队一天之内竟损失了五名少尉、两名中尉以及十余名资深军曹,基层指挥系统受到了不小的削弱。
地雷!防不胜防的地雷!李德发的工兵连是布置死亡陷阱的大师。他们不仅在公路上埋,还在路边的灌木丛、看似安全的休息点、甚至可能是迂回路线上的羊肠小道上埋。
绊发雷、压发雷、诡雷……花样百出。工兵排雷的速度远远跟不上对方布设的速度。每一次剧烈的爆炸,都意味着伤亡和更长时间的停滞。
骚扰!疾风骤雨般的骚扰!孙德胜的骑兵来去如风,往往从侧翼或后方突然出现,用轻机枪扫射一阵,掷弹筒轰上几发,甚至马刀劈砍一番,不等日军组织起有效反击,便又呼啸着遁入山林。他们像一群讨厌的马蜂,虽不致命,却搅得整个行军纵队不得安宁。
渡边大佐并非没有尝试反击。他曾数次命令联队炮中队和大队所属的迫击炮,对怀疑藏有敌人的山林进行覆盖性炮击。
炮弹呼啸着砸过去,炸得树木折断,山石崩飞,硝烟弥漫。然而,除了消耗宝贵的弹药和炸死一些飞鸟走兽外,几乎一无所获。八路军的骚扰部队极其狡猾,一击即走,绝不在一个地方停留片刻。
他也曾派出精锐的小股部队,试图左右两翼迂回包抄,消灭这些讨厌的苍蝇。然而,他低估了对手的强悍。执行迂回任务的日军中队或小队,往往会在复杂地形中,遭遇林骁尖刀队的强力伏击。
尖刀队,作为新一旅乃至整个129师都挂上号的精英特种部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战斗作风极其凶悍。他们装备了缴获自日军山本特战队的百式冲锋枪、捷克式轻机枪、掷弹筒,以及大量的香瓜手榴弹。
队员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兵,枪法、格斗、渗透、爆破样样精通。面对同样以小队形式行动的日军,尖刀队在火力、战术和单兵素质上形成了碾压式的优势。
几次短促而激烈的交火后,渡边派出的迂回部队非但没能达成目的,反而损兵折将,灰头土脸地退了回来,报告称遭遇了“装备大量自动火器、战斗力极其恐怖”的八路军精锐。
一天的折磨下来,渡边联队士兵们的精神紧绷到了极限,脸上写满了疲惫、恐惧和莫名的烦躁。队伍中弥漫着一股低落的气氛。
天色彻底黑透后,渡边大佐尽管心急如焚(筱冢司令官甚至多田骏司令官都发来了措辞严厉的催促电报),却不得不命令部队停止前进,选择了一处相对开阔、视野较好的河谷地带安营扎寨。
他深知,在如此陌生且危机四伏的山地夜间行军,与自杀无异,尤其是面对这样一支狡猾难缠的对手。
营地迅速被建立起来。帐篷林立,篝火点点。巡逻队和明暗哨卡被大量派出,机枪火力点构筑在营地四周,炮兵阵地位于营地相对中心的位置,驮马和辎重也被集中看管。
渡边下了死命令:加强警戒,严防八路军夜袭!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开枪示警!
然而,他并不知道,就在他的营地之外,无尽的黑暗中,几双锐利的眼睛早已盯上了他们。
……
距离日军营地约十里外的一处隐蔽山坳里,孙德胜、林骁、李德发三人正围着一盏蒙着布的马灯,低声商议。尖刀队、骑兵营、工兵连的骨干们静静地在周围休息、擦拭武器、检查装备,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前的肃杀。
“狗日的小鬼子学乖了,营地弄得跟铁桶似的。”孙德胜啐了一口,压低声音道,“强攻肯定不行,咱们这点人塞牙缝都不够。”
李德发点点头:“硬冲是送死。不过,咱们的任务是骚扰、迟滞,消耗他们。我看,晚上可以用掷弹筒远远地轰他几下,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让他们一晚上都睡不安生!”
林骁一直没有说话,目光盯着地上用树枝简单划出的日军营地布局草图(根据白天的观察和狙击手汇报勾勒),眼神闪烁,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光是外围骚扰,效果有限。”林骁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冷静,“渡边不是傻瓜,吃过白天的亏,他肯定有心理准备。我们需要给他来一下更狠的,打在他的痛处,才能真正让他伤筋动骨,不敢再轻易冒进。”
孙德胜和李德发都看向他:“林队长,你的意思是?”
林骁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草图中心区域:“这里,鬼子的炮兵阵地!他们的山炮、速射炮,是对我们阻击部队最大的威胁。如果能敲掉它,哪怕只是造成混乱和部分损毁,对明天韩家岭的防御战,价值巨大!”
孙德胜眼睛一亮,随即又皱起眉:“主意是好主意!可鬼子肯定重兵把守,怎么接近?强冲就是送死。”
“强攻不行,可以智取。”林骁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鬼子今天被我们骚扰得疲惫不堪,神经紧张。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先在外围多个方向制造混乱,佯攻吸引其注意力,迫使鬼子派出部队追击。然后……”
他顿了顿,说出了更大胆的计划:“我带领一支精干小队,换上白天缴获的鬼子军服,混在败退或者溃散的鬼子队伍里,或者趁他们追击出去、营地门口混乱的时候,摸进去!直扑炮兵阵地!”
“啥?扮成鬼子混进去?”孙德胜吃了一惊,“这太冒险了!一旦暴露,可就……”
“富贵险中求。”林骁语气坚决,“尖刀队平时训练的渗透、伪装、敌后破坏,就是为了这种时刻。我们骨干会说日语,对日军编制、口令、行为习惯都有研究。有机会!”
一直在旁边擦枪的魏大勇(和尚)听到这里,猛地站起来,瓮声瓮气地说:“队长!俺跟你去!俺保证第一个冲进鬼子炮阵,把那些铁疙瘩都给他砸喽!”
林骁看着他,摇了摇头,语气不容置疑:“和尚,这次任务你不能去。”
“为啥?”魏大勇顿时急了,眼睛瞪得溜圆,“队长,你看不起俺和尚?俺打架、开枪哪点比他们差了?”
林骁拍了拍他结实的胳膊:“不是看不起你。恰恰是因为你太突出了。你看看你这身板,比普通小鬼子高出一个头还多,壮得像头牛。穿上鬼子军服,就像狗熊套上了马褂,一眼就穿帮。
我们是去潜伏渗透,不是去冲锋陷阵。你需要的是不起眼,能混进人堆里不被发现。你这目标太大,去了反而会连累整个小队。”
魏大勇张了张嘴,看看自己,又看看周围那些相对“精干”的队员,虽然满脸不情愿,但也知道林骁说的是实情,只好悻悻地蹲下去,抱着他的机枪嘟囔:“妈的,长得高也有错……那俺在外头接应你们!谁要是敢追你们,俺用机枪给你们开路!”
林骁笑了笑:“好!外围制造混乱和接应的任务,同样重要!孙营长,李连长,外围佯攻和掩护撤离,就交给你们了。
你们有六具掷弹筒,分散开火,动静弄大点。骑兵负责机动袭扰,打了就跑。工兵连可以在鬼子可能追击的路线上再埋些地雷,迟滞他们。”
计划大致商定,众人立刻分头准备。
林骁开始挑选渗透小组的成员:“张顺!”
“到!”渗透组组长张顺立刻上前。
“二柱子!”
“到!”突击手二柱子应答。
“赵老四!”
“到!”日语流利的老兵赵老四站出来。
此外,林骁又挑选了另外四名心思缜密、身手敏捷、心理素质过硬的队员。算上他自己,一共八人。
他们迅速换上准备好的日军军服(有些还带着血迹和破口,更显逼真),检查武器:主要是南部十四式手枪(王八盒子)三八步枪和手雷,便于隐藏,冲锋枪目标太大,暂时由其他队员保管。二柱子则精心准备了足够的炸药和引信。
深夜十一点左右,行动开始!
首先发难的是外围的孙德胜和李德发。
嗵!嗵!嗵!
几发掷弹筒的榴弹拖着微弱的弧线,砸向日军营地的不同方向,主要是哨卡和外围帐篷区域爆炸。虽然造成的实际伤亡不大,但在寂静的夜晚,爆炸声格外刺耳。
“敌袭!”
“八路军夜袭!”
日军营地瞬间炸锅!哨兵惊慌失措地开枪,警报声凄厉地响起。大量日军士兵从睡梦中惊醒,抓起武器冲出帐篷,盲目地向黑暗中进行火力扫射。
“保持镇静!各就各位!不得混乱!”渡边大佐也被惊动,披着军大衣走出指挥部帐篷,脸色铁青地大声呵斥。他判断这又是八路军的骚扰战术,意图疲惫皇军。“命令各部,严守阵地,不得擅自出击!照明弹!发射照明弹!”
几发照明弹升空,将营地周围照得如同白昼,但却看不到一个八路军的身影。
然而,就在照明弹即将熄灭的间隙,另一个方向又响起了激烈的机枪扫射声和马蹄声——孙德胜的骑兵开始表演了。他们远远地绕着营地奔驰,时不时打上一梭子子弹,吸引日军的火力。
“八嘎!可恶的支那骑兵!”渡边怒气上涌,“第一大队,派两个中队出去,驱散他们!但不能追远!”
一队日军果然被引出了营地,向着枪声和马蹄声的方向追去。
营地门口一时间有些混乱。就在这混乱的当口,林骁带领的七人小组,穿着日军的军服,低着头,搀扶着两个“伤员”(假装),嘴里用日语含糊地喊着“快!快回营地!”“医疗兵!”,趁着守门士兵的注意力被外面的袭击和出击部队吸引,竟然有惊无险地混进了日军营地!
进入营地后,小组立刻分散成两三人一队,利用帐篷和阴影的掩护,默不作声地向着记忆中的炮兵阵地位置快速移动。赵老四熟练地用日语低声应付着偶尔遇到的巡逻队或询问的士兵,声称是“追击溃退敌人时受伤退回的”。
他们的运气不错,或者说日军的注意力完全被外界的骚扰吸引了。很快,他们接近了日军,炮兵阵地的一处阵地。
这里相对空旷,两门四一式山炮和两门九四式速射炮静静地排列着,周围有炮兵和守卫士兵,但警惕性似乎并不太高,很多人都在探头探脑地看着营地外围的热闹。
“分散!安装炸药!重点炸炮闩和瞄准镜!”林骁低声下令。
队员们如同幽灵般散开。二柱子带着两人扑向山炮,张顺带人扑向速射炮。他们动作迅捷而无声,将一块块tNt炸药塞到炮管下方、护盾后面等关键部位,安装好导火索或延时引信。
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
就在他们即将完成,准备撤离时,意外还是发生了。一名日军曹长似乎觉得这几名“士兵”行为有些鬼祟,大声喝问:“喂!你们是哪个部分的?在那里干什么?!”
林骁心道不好,毫不犹豫抬手就是一枪!“啪!”王八盒子虽然性能不佳,但如此近的距离,还是精准地命中了曹长的胸口。
枪声如同捅了马蜂窝!
“有奸细!”
“他们不是皇军!”
炮兵阵地顿时大乱!附近的日军守卫立刻反应过来,纷纷举枪射击。
“撤!按预定路线撤!”林骁大吼一声,一边用手枪还击,一边带领队员们向着营地边缘猛冲。队员们一边跑,一边将身上的手雷向后胡乱扔去,制造更大的混乱。
“轰!轰!轰!”手雷的爆炸声此起彼伏。
几乎是同时,二柱子按下了起爆器!
轰隆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炮兵阵地中心传来!紧接着是接二连三更加猛烈的爆炸!那是炸药引爆了堆放在旁边的炮弹!
一团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瞬间吞噬了至少两门山炮和一门速射炮!巨大的冲击波将周围的日军士兵像稻草人一样掀飞!破碎的炮管、车轮、零件伴随着火光四散飞溅!
整个日军营地彻底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混乱之中!爆炸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惊骇欲绝的脸。
“八嘎牙路!!!”刚刚回到指挥部帐篷的渡边大佐被这声巨震惊得猛地冲出来,看到炮兵阵地方向的冲天火光和滚滚浓烟,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
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极致的愤怒和耻辱让他浑身发抖:“炮兵!我的炮兵!抓住他们!抓住那些该死的渗透者!一个不留!”
更多的日军被组织起来,围堵林骁的小队。营地内枪声大作,喊杀声四起。
而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中,林骁小组凭借事先规划好的路线和出色的个人能力,拼命向外突围。
就在林骁等人即将冲出营地边缘铁丝网的豁口时,一阵密集的弹雨从侧翼的一个机枪巢泼洒过来,彻底封锁了去路。一名冲在最前面的队员闷哼一声,当场牺牲。
“压制那个火力点!”林骁目眦欲裂,一边依托一辆被炸毁的卡车残骸还击,一边大吼。
队伍最后的两名队员——一个叫小山子的年轻战士和绰号“老枪”的老兵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彼此的意图。他们身上都已多处挂彩,行动不便。
“队长!你们快走!别管我们!”小山子嘶哑地喊着,脸上混着硝烟和血迹,却露出一丝决绝的笑容。
“妈的,老子这条烂命,换队长和兄弟们值了!小鬼子,来吧!”“老枪”啐出一口血沫,猛地将身上所有手雷的保险销一次性拔掉,揣进怀里。
两人几乎同时从掩体后跃出,一个端着机枪(路上缴获)向着机枪巢疯狂扫射,吸引火力;另一个则如同扑火的飞蛾,径直冲向侧翼另一个闻声赶来的日军巡逻队。
“小山子!老枪!”林骁心痛如绞,想要冲出去,却被身旁的赵老四死死拉住。
“队长!走啊!别让他们白死!”赵老四的声音带着哭腔,力道却大得惊人。
哒哒哒——!
轰!轰!
激烈的枪声和手雷的爆炸声在他们身后响起,短暂地压过了日军的嚎叫。那个夺命的机枪巢哑火了,侧翼的巡逻队也被爆炸阻隔。
缺口出现了!
林骁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最后看了一眼那两名队员被硝烟吞没的方向,眼中血丝遍布,猛地一挥手,带着剩余的队员冲出了铁丝网,融入了无边的黑夜。
那两声剧烈的爆炸,不仅撕开了日军的包围圈,也像两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所有幸存队员的心上,更化为了他们日后战斗中更加无畏的勇气和刻骨的仇恨。
营地外,孙德胜、魏大勇等人看到营地内爆起冲天的火光和爆炸,知道林骁得手了。
“林队长得手了!弟兄们,打!给队长减轻压力!”孙德胜翻身上马,指挥着骑兵和六具掷弹筒,从三个方向更近的距离向日军营地发起猛攻,极力吸引日军的火力。
魏大勇更是抱着一挺捷克式轻机枪,站在一个土坡上,对着营地入口疯狂扫射,嘴里大吼:“小鬼子!你爷爷在此!来啊!”炽热的弹壳飞溅,形成一道火力屏障,有效地阻滞了追兵。
林骁等人终于趁着这混乱,付出了三人牺牲、三人负伤的代价,奇迹般地冲出了营地,消失在黑暗的荒野中。他们不顾一切地向预定的十里外汇合点奔去。
身后,日军的营地依旧火光冲天,混乱不堪。渡边大佐暴跳如雷,却又不敢在深夜派出大部队深入追击,只能一边命令全力救火、抢救火炮、清点损失,一边将无尽的怒火倾泻在周围黑暗的山野中,命令所有火炮、机枪盲目地向外界射击,直到打光大量弹药为止。
这个夜晚,对于渡边联队来说,注定是一个充满血腥、火光和耻辱的不眠之夜。
而新一旅的尖刀,已然深深地刺入了这头野兽的身体,虽未致命,却已令其痛入骨髓,胆气尽丧。韩家岭的方向,似乎变得更加遥远和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