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部窑洞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油灯的光晕在旅长陈赓和政委紧锁的眉头间跳动。译电员刚送来的那封来自新一团的加急电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两人心头。
“这个李云龙！真他娘一刻都不安分！”政委一拳砸在桌上，震得灯苗乱晃，“一线天尸山血海的味儿还没散透！部队休整刚十来天，新招的八百多新兵蛋子，枪都端不稳！
他倒好，直接给老子玩起打县城了？！介休！那是鬼子晋中平原的硬钉子，同蒲铁路的咽喉！他一个团，两千多号人，就敢去捅这马蜂窝？！”
旅长陈赓没立刻接话，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锥子，反复刺穿着电文上每一个字。他踱到墙上的大幅地图前，手指重重戳在“介休”那个刺眼的标记上，指尖几乎要嵌进地图里。
“冒险？那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玩命！”旅长声音低沉，带着风暴来临前的压抑，“可老伙计，你看看这电报上写的——伪军一营李长顺、三营王老二，五百五十条枪，铁了心要调转枪口！连拔掉蔡扬这颗钉子的计划都报上来了！这是送到嘴边的里应外合！
林骁的尖刀队就在城里，把鬼子的五脏六腑都摸透了！宫野大队多少人，几挺重机枪，几门炮，军火库、医院的位置，连他娘探照灯转几圈都数得清清楚楚！”
他猛地转身，眼中精光爆射：“战机！天赐的战机！失不再来！李云龙这小子，胆大包天不假，可他从来不是瞎莽！他敢报这个计划，心里至少有了七分把握！这七分里，有五分就押在这内应上！”
政委眉头依旧紧锁：“内应……这节骨眼上，伪军的话能全信？万一是鬼子设下的圈套……”
“所以，得再给他勒紧一道箍！”旅长斩钉截铁，大步走到桌案前，抓起钢笔，“立刻给李云龙回电！”
电文在旅长笔下龙飞凤舞，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李云龙：电悉。计划胆大妄为！新一团新兵未训，元气未复，强攻坚城，风险巨大！内应情报是否绝对可靠？联络是否万无一失？
各部协同、阻击部署、突发预案，是否反复推演？物资转运，尤其医院目标，是否安排周密？此战牵一发动全身，务必慎之又慎！立刻详细复电，不得有丝毫隐瞒！386旅 陈。”
电报机滴答作响，将旅长的疑虑与重托化作电波，射向太岳山深处的新一团团部。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八路军129师师部。
师长拿着刚由机要参谋送来的、转自386旅的电报副本，眉头深锁。他身旁的邓政委放下手中的放大镜，目光凝重地扫过电文。
“老刘，李云龙这小子，真是捅破天了。”政委的声音沉稳，却透着一丝罕见的凝重，“一个团打介休……他胃口大得能吞天！这哪里是打一个县城？这是要把晋中平原这锅滚油彻底点炸！”
师长走到巨大的山西军用地图前，手指从介休画开，如同蛛网般辐射向四方：“太原、平遥、灵石、临汾……甚至更远的运城、石家庄！鬼子在山西的机动兵力会被全部惊动！
他一个新一团，顶得住四面八方扑来的恶狼？程瞎子的772团、老徐的771、丁伟的独立团……所有我们能调动的部队，都得被卷进去打阻击！整个山西的部署都会被彻底打乱！这牵扯……太大了！”
“可这肥肉……”政委走到地图前，指着介休，“鬼子的军火库、野战医院、正金银行的金条大洋……还有那五百多迷途知返、渴望雪耻的伪军兄弟的活路！更关键的是，”
他目光变得深远，“老刘，你想过没有？眼下全国战场，一片愁云惨雾，败多胜少，人心惶惶。如果此刻，我们八路军，能在这山西腹地，硬生生啃下鬼子一座重兵把守的县城！
这消息传出去，会是何等的惊雷？对全国低落的抗日情绪，会是何等的振奋？对我们八路军坚持敌后抗战的决心和力量，会是何等的证明？！”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击在师长心头。他沉默着，目光在地图上“介休”二字与整个山西、乃至全国抗日的宏大图景间反复逡巡。窑洞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地图纸张被手指无意识摩挲的沙沙声。
“走！”师长猛地抬头，眼中已有了决断，“带上电报，去见副总指挥！这盘棋太大，得老总来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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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深处，八路军总部。副总指挥的窑洞灯火通明。巨大的地图铺满了整个桌面，参谋们低声而急促地交换着信息，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前的紧张。
师长和政委快步走入，将那份沉甸甸的电报递上。
彭老总接过电报，鹰隼般的目光迅速扫过。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紧抿的嘴角和微微跳动的太阳穴，显示出内心的剧烈波澜。
“李云龙……”彭老总缓缓念出这个名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好小子，真敢想！也真敢干！”他抬头，目光如电射向刘邓二人：“你们师部什么意见？386旅那边，核实清楚了没有？李云龙的计划，有几分成算？特别是内应，这是关键中的关键！”
“陈旅长已经紧急去电，勒令李云龙再次确认所有细节，特别是内应的可靠性和联络的绝对安全。”刘伯承沉声回答，“从李云龙历次作战来看，胆大包天，但并非鲁莽之辈。他敢报这个计划，尖刀队的情报应该非常扎实。林骁是个人才，他摸回来的东西，可信度极高。”
彭老总站起身，走到地图前，久久凝视着介休的位置。“牵一发动全身啊……”他喟叹一声，手指沿着同蒲铁路划过，“打介休，太原、平遥的鬼子必然倾巢来援！灵石、临汾方向也不会坐视！386旅……他们能顶多久？
能顶住多少？各部的阻击位置是否明确？协同信号是否统一？后勤补给线如何保障？一旦攻城不顺，陷入胶着，新一团如何安全撤出？这些，李云龙在计划里写了多少？”
“老总！”旁边的副总参谋长立刻接口，“参谋部收到386旅转来的新一团详细作战预案后，已紧急进行了一整天的兵棋推演和沙盘作业！
预案本身相当周密，充分利用了内应控制南门的关键节点，尖刀队渗透制造混乱的战术价值，以及各营明确的分工和预备队使用。其核心在于一个‘快’字，力求在鬼子援兵大举压境前结束主要战斗！”
副总参谋长拿起指挥棒，指向沙盘上的几个关键隘口：“推演重点在城外阻击！程瞎子的772团负责灵石方向主要隘口，依托李家峪天险，至少能迟滞鬼子十小时以上！
老徐的771卡住平遥公路咽喉，丁伟的独立团负责南线次要方向。只要铁路爆破点选得准，炸得狠，鬼子重装部队被铁路瘫痪后，公路阻击的压力会减轻很多！关键就在于，李云龙必须如计划般速战速决！一旦拖延……”
“一旦拖延，新一团和那些投诚的兄弟，就可能陷在城里，被鬼子包了饺子！”彭老总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他沉默着，目光在沙盘上代表敌我双方的小旗间反复移动。整个窑洞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位决定着数万将士命运的总指挥身上。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油灯的火苗在彭老总深邃的眼眸中跳动。最终，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窑洞里的每一个人，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如同惊雷在每个人心头炸响：
“全国战场低迷，人心思变！此时此地，在鬼子所谓的‘治安区’腹地，打掉他一个重镇！拔掉他一颗毒牙！其政治意义，战略价值，远大于一个介休县城本身！
它能告诉全中国，告诉全世界，鬼子并非不可战胜！我八路军，在敌后，依然在战斗！在进攻！在收复失地！”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沙盘上的小旗簌簌作响：
“告诉陈赓！告诉李云龙！这仗，总部批准了！打！给我狠狠地打！打出八路军的威风来！”
“命令：129师所属各部，按李云龙上报之协同方案，立即进入预定阻击阵地！不惜一切代价，迟滞、阻击各路增援之敌！务必为新一团争取至少二十四小时的时间！”
“电告李云龙：总部及129师全体兄弟部队，为其阻敌援兵！望其不负重托，速战速决，克复介休，扬我军威！”
王家湾，新一团团部。时间仿佛凝固。李云龙像一头焦躁的猛虎，在狭窄的窑洞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要踏碎地面。
赵刚伏在桌案上，一遍遍核对各县大队、区小队民兵负责人名单和预计能动员的转运人手、大车数量，额角渗出汗珠。孔捷蹲在门槛上，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黝黑脸上刀刻般的凝重。
窑洞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等待。油灯的火苗每一次跳动，都牵动着三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旅部的严厉质询电报如同鞭子抽在背上，总部的最终裁决，将决定新一团是浴火重生，还是坠入深渊。
突然！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窑洞外通讯排的方向，骤然传来一阵急促而连贯的电报接收声！那声音穿透寂静的夜幕，如同天籁！
李云龙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赵刚霍然抬头，孔捷手中的烟袋锅“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虎子！”李云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几乎是吼出来的，“快！去看看！是不是总部的回电！”
警卫员虎子像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时间从未如此漫长。几秒钟后，虎子几乎是撞开了窑洞的门帘，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电报纸，因为激动，脸涨得通红，声音都变了调：
“团…团长！政委！总部…总部急电！彭老总…批准了！让咱们打！狠狠地打！”
李云龙一个箭步冲上去，劈手夺过电报纸。他的目光如同饿狼般贪婪地扫过每一个字——“批准…阻敌援兵…速战速决…克复介休…扬我军威！”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头顶，冲散了所有的焦灼和不安！
“好！好！好！”李云龙连吼三声，每一个“好”字都如同炸雷，震得窑洞嗡嗡作响，脸上焕发出骇人的光彩！他猛地将电报纸拍在桌上，震得油灯都跳了起来。
“老赵！”他转向赵刚，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狂野，“地方上的同志，都通知到位没有？（物资）！医院里那些瓶瓶罐罐、手术刀钳子，还有军火库的子弹炮弹！
告诉县大队、区小队，给老子把大车备足！牲口喂饱！人手组织好！打下县城，老子要看到他们的人第一时间冲进去！一根针都不能给老子落下！耽误了搬运，老子扒他们的皮！”
“放心！名单、负责人、集结地点、联络信号，全部核实到位！只等信号弹升空！”赵刚斩钉截铁地回答，镜片后的眼神同样燃烧着火焰。
李云龙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整个太岳山的豪气都吸入肺腑。他大步走到门口，猛地掀开厚厚的门帘。外面，王家湾的夜空下，新一团数千将士早已在黑暗中集结完毕，刺刀如林，沉默如山！只有粗重的呼吸汇成一片低沉的海潮。
李云龙的目光如同火炬，扫过黑暗中那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扫过张大彪、沈泉、王怀保、王成柱、孙德胜……扫过每一个即将跟随他扑向惊雷与烈火的兄弟。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驳壳枪，枪口直指介休城方向的沉沉夜空，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那声石破天惊的怒吼，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间如同惊雷般滚滚回荡：
“狭路相逢——”
短暂的停顿，积蓄着火山般的力量。
“勇者胜！”
“新一团的兄弟们！跟老子——杀！”
“杀！！！”数千条喉咙迸发出震碎苍穹的怒吼！刺刀在星光下瞬间汇成一片冰冷的死亡森林！
沉重的脚步声、马蹄声、车轮滚动声骤然打破死寂，汇成一股不可阻挡的铁流。新一团这把刚刚淬火、锋芒毕露的尖刀，在李云龙狂野的咆哮声中，义无反顾地刺向惊雷即将炸响的介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