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岛的事务暂时安排妥当。莉莉安被移入新生巨树旁的“聚星法阵”,在温和的星辉滋养下,气息趋于平稳,那危险的蜕变被暂时延缓。独眼船长和手下们忙着清点垃圾海的收获,并眼巴巴地等着卡拉斯兑现改造战舰的承诺。汐雅则开始全力破译“源逆结晶”和能量轨迹水晶中蕴含的古代精灵知识。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但卡拉斯的心中,却有一根刺,随着那块“逆溯道标”传回的模糊画面而愈发清晰——那冰冷殿堂中模糊的轮廓,其散发出的法则气息,竟让他感到一丝诡异的……熟悉。并非亲切,而是如同嗅到了同源却早已腐坏变质的血液。
这感觉令他不安。他需要信息,需要追溯这熟悉感的源头。而一切的起点,或许只能回到那片他早已背离、并被塔克西丝牢牢掌控的故土——他出生的那个早已没落的龙骑士家族庄园。
借助刚刚对时空法则的初步领悟,以及那块濒碎的道标碎片作为临时信标,卡拉斯进行了一次极其冒险的短距个人空间跳跃。目标,并非庄园核心,而是其外围一处早已废弃的林场哨塔。
空间扭曲,下一刻,他幼小的身影已然出现在一片弥漫着腐朽与潮湿气息的林地中。
故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却不再是记忆中的草木清香。
他面前,正是那座记忆中的家族哨塔,如今只剩半截残破的塔身,被厚厚的、漆黑如鸦喙的苔藓覆盖。原本厚重的橡木门早已腐烂倒塌,一把锈迹斑斑的巨大铁斧劈砍在门框上,仿佛诉说着某种暴力的闯入。空气冰冷而滞重,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破败与死寂。
卡拉斯的心,微微沉了下去。他收敛起所有气息,如同幽灵般穿过荒废的林场,走向庄园主宅的方向。
越靠近,荒凉之景便越是刺目。蓟草在庭院疯长如矛林, 那些带着尖刺的、顽强的杂草,已然吞噬了曾经精心修剪的花园和训练场,如同一片沉默而愤怒的绿色枪阵,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熟悉的景象勾起了深埋的记忆碎片,喉间涌上麦酒般的酸涩。
那并非真正的味觉,而是一种混杂着怀念、痛苦与背叛的复杂情绪,哽在喉头,苦涩难言。
蓦地,他好像看见壁炉火星飞溅,铁钩悬着鹿肉徐徐转动,父亲擦拭骑士剑的铭文,母亲纺织着羊毛的黄昏。 往昔的温暖画面如同鬼魅,在破败的现实中一闪而过,带来的是更加尖锐的痛楚。
那曾象征力量与荣耀的骑士剑,如今何在?那曾弥漫着食物香气和温暖话语的壁炉,又变成了何等模样?
他悄无声息地踏入主宅破碎的门廊。
而今石砌灶台爬满蚁群,穹顶垂落蛛网的银旗。 大厅内,昔日宴会之所,如今只剩残垣断壁。巨大的石砌灶台冰冷漆黑,被蚁群占据。曾经悬挂家族纹章锦旗的穹顶,如今只垂落着灰蒙蒙的蛛网,如同吊丧的苍白幡旗。
餐刀深陷在朽木的裂隙, 一张巨大的长餐桌从中断裂,银制的餐刀死死嵌在朽木之中,诉说着最后的混乱与挣扎。
圣像的眼窝积着雨水。 墙壁神龛里,那尊守护家族的小型圣像早已被推倒,摔得残缺不全,空洞的眼窝里盛满了浑浊的雨水,仿佛流着绝望的泪。
死寂。彻底的死寂。
这里早已被时光与遗忘抛弃。
卡拉斯幼小的身影站立在这片庞大的废墟中,显得格外渺小。他黑色的眼眸缓缓扫过这一切,里面没有眼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所有的悲恸与愤怒,都早已在过去的流亡与厮杀中被淬炼成了坚冰。
他来到一面尚未完全倒塌的墙壁前,手指拂开厚厚的积灰和苔藓,露出了下方半块残缺的、用黑曜石镶嵌的鸢尾花徽记——这是他家族早已被剥夺的纹章。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那冰冷而粗糙的徽记表面时——
“外乡人?”
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浓警惕的声音突兀地从身后响起。
卡拉斯缓缓转身。
只见一个佝偻着背、披着破烂斗篷、手里提着一盏昏暗油灯的老者,正站在庭院入口的蓟草丛中。他脸上布满皱纹和老人斑,眼神浑浊,身上散发着泥土和墓穴的气息。
守墓人举灯照过盾形纹章, 那昏黄的光线掠过墙壁上另一处相对完好的、属于塔克西丝教会新赐予此地主人的盾形纹章,那纹章崭新却透着一种冰冷的压迫感。
老者看着卡拉斯,尤其是他异于常人的冷静和那双过于深邃的眼睛,迟疑了一下,瓮声瓮气地问道:“可需指引世家墓园?” 他似乎将卡拉斯当成了某个前来凭吊古老家族遗迹的外来者。
卡拉斯没有回答,只是收回了抚摸鸢尾花徽记的手。
老者似乎习惯了沉默,嘟囔着转过身:“跟我来吧,那些老坟都在后山,好久没人来啦……”
就在这时——
一阵轻微却清晰的“笃笃”声,从远处早已坍塌大半的谷仓方向传来。那是寒鸦坚硬的喙,啄食着散落在废墟缝隙中、早已腐烂发黑的残存麦粒的声音。
在这极致的寂静里,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仿佛不是在啄食麦粒,而是在啄食着这古老家族最后一点残存的痕迹,啄食着卡拉斯心中那最后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情。
卡拉斯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佝偻的守墓人,望向谷仓的方向,又缓缓扫视着这片承载了他最初记忆、如今却只剩伤痕与屈辱的土地。
那冰冷的熟悉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不是因为怀念。
而是因为他感知到了——在这片土地的深处,在那被塔克西丝力量覆盖的新秩序之下,隐隐残留着一丝……与那遥远时空碎片中、冰冷殿堂内的模糊轮廓,同源而异化的……法则气息的沉淀。
他的故乡,早已不再是家园。
它成了一块腐烂的伤疤,一个……或许与那所谓“观测者”有着某种古老而隐秘联系的……坐标。
守墓人见他久久不语,又催促了一声。
卡拉斯收回目光,看向那守墓人,幼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不必了。”
他声音平静,转身,一步踏出,身影便已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只留下那佝偻的守墓人,提着昏黄的灯,茫然地站在原地。
唯有谷仓方向,寒鸦啄食残麦的“笃笃”声,依旧不绝于耳。
如同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