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门扉轻启,宋昭华带着玉馨步入书房,手中剔红食盒尚不及放下,目光扫过书案旁的慕卿璃。
心口一紧,方才听闻太子传她入书房时,那点隐秘优越感,瞬间冰消瓦解。
原来她能踏足此地,并非殊荣独一份。
那点刚冒头的、不合时宜的窃喜,被她狠狠摁回心底。
今日的宋昭华,却是变的乖觉了。
她强压下翻涌的涩意,面上波澜不惊,恍若未见慕卿璃的存在,径直走向书案。
直到慕卿璃依礼上前,屈膝福身,她才缓缓侧目,声音平淡得听不出情绪:
“侧妃起来吧。侍奉殿下才是你的本分,对本宫,无需拘泥这些虚礼。”
“姐姐宽和,妹妹却不敢失了规矩。”
慕卿璃嗓音依旧软糯,行动间却一丝不苟,将礼数行得周全。
礼毕,她转向萧凛,眼波清澈,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
“殿下,太子妃姐姐既已来了,想必是有体己话要与殿下述说,卿璃在此恐有不便,先行告退。”
萧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沉,声音辨不出喜怒:“不必。你就在此,无妨。”
慕卿璃面露难色,软声央求:“殿下……”
见萧凛眸色沉沉,不为所动,她忽地提起裙裾,如一只轻盈的蝶,几步小跑至他身侧。俯身贴近他耳畔,几缕青丝垂落,挡住了唇形,只闻极轻的细语呢喃了几句。
萧凛原本微蹙的眉心竟倏然舒展,眸底漾开温软的笑意,抬手轻轻捏了捏她挺翘的鼻尖,低沉的嗓音里是毫不掩饰的纵容:
“去吧,仔细别累着。孤午膳时等你。”
“嗯!”
慕卿璃脆生生应下,眉眼弯弯,转身便如挣脱樊笼的雀鸟,步履轻快地朝门口跑去。
刚跑出两步,她似猛然想起什么,倏地顿住脚步,匆匆折返,在宋昭华面前草草行了个礼,裙裾旋开小小的涟漪,这才真正像一阵风般消失在门后。
宋昭华袖中的指尖早已深深掐入掌心。
萧凛这份毫无底线的偏爱,她早已知晓,可亲眼目睹这旁若无人的亲昵,心口仍似被无数细密的银针反复扎刺,细细密密的疼蔓延开来,几乎让她维持不住脸上的平静。
血色褪尽,面色难看得紧。
萧凛的目光,却仿佛黏在了那消失的娇影上,毫不掩饰的宠溺与温柔,直到书房门扉彻底合拢,才缓缓收回。
视线回转,正巧捕捉到宋昭华脸上未来得及敛去的、浓重的厌恶与冰冷。
他心头掠过一丝不悦,眉峰微蹙,语气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的疏淡:
“卿卿年纪尚小,从前在慕家娇养,入了师门也是被纵着长大的,性子难免带些稚气未脱的任性。如今初入东宫,规矩尚未全然通晓,你身为太子妃,心胸开阔些,无需与她一个小姑娘计较。”
言语间,维护之意昭然若揭。
宋昭华听着这番明显偏袒的说辞,心口窒闷,仿佛浸入冰冷的水中。
她唇角极力扯出一抹弧度,笑容却淡得几乎看不见,声音平静无波:
“殿下说的是。妹妹天真烂漫,慢慢教导便是。” 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才能压下喉间的腥甜。
萧凛见她如此“识大体”,眼中掠过一丝满意。
他记得,最初的宋昭华便是这般温婉持重、进退有度。
只是当侧妃入了东宫之后……难道嫉妒当真能将一个女子磋磨得面目全非?
不过,她若是能恢复往日的“懂事”,他倒也愿意给几分应有的体面。
“赐座。”
萧凛收回目光,淡声吩咐,视线已重新落回案头堆积的奏章上。
慕卿璃或站或坐,皆在萧凛身侧触手可及之处,那份亲昵,是无声的宣告。
而太子妃宋昭华,纵得“赐座”,也不过是安置在书案下首的客位,泾渭分明。
待宋昭华依言落座,裙裾拂过冰凉的地砖,萧凛才掀起眼帘,唇边噙着一抹近乎公式化的淡笑:
“太子妃今日,给孤带了什么‘心意’来?”
宋昭华迟来一步,未曾得见萧凛方才享用那碗融汇天地精华的“冰蚕雪莲羹”时的餍足之态。
此刻闻言,只当是寻常关切,眼中甚至掠过一丝希冀。
她示意玉霞打开食盒,亲手捧出那盅犹自蒸腾着热气的青玉缠枝莲纹盅,揭开盖子,甜腻的枣香与莲子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殿下,”她声音温婉,将瓷盅轻轻置于萧凛面前。
“这是臣妾清早亲手炖的红枣银耳莲子羹,最是温润滋养,请殿下尝尝。”
那甜腻的暖香直冲萧凛鼻端。
他素来厌甜,而宋昭华却嗜甜如命……
更刺目的是,这羹汤的品相,用料寻常,火候平平,一望便知是御膳房流水线般的制式出品。
何其讽刺!
方才那碗用天山雪莲蕊、峨眉冰蚕蛹、紫芝乌雉髓汤吊味、长寿山碧玉粳米熬煮,耗费无数珍稀、心思奇巧的羹汤,慕卿璃却坦然直言:
“动动嘴皮的是我,劳心劳力的是雪醅”,丝毫不居功。
眼前这盅随处可见、毫无诚意的甜羹,宋昭华却能面不改色地称之“亲手所炖”。
用心与否,真假虚实,在这一刻,高下立判,如同云泥!
萧凛的目光落在宋昭华那张依旧维持着温婉端庄的脸上,看着她将那拙劣的谎言说得如此顺理成章,一股沉甸甸的厌恶如同冰冷的淤泥,瞬间淤塞心口。
方才那点因她“识趣”而升起的些微波澜,此刻尽数化为齑粉。
呵,温婉贤惠?
终究是回不去了。
变了就是变了。
萦华殿春茶中混着的绝嗣药、巫蛊娃娃上扎满的银针、柳絮过敏,烈日下的罚站,泼向卿卿的那些污秽脏水……
过往数月,桩桩件件,那些被刻意压下的腌臜记忆,此刻伴着这盅虚伪的甜羹汹涌翻腾。
他的卿卿,入东宫这些日子,在那般算计下,不知吃了多少暗亏!
一股浓烈的愧疚与心疼狠狠攫住了他。
再想到日后,卿卿还要日日去给眼前这女人晨昏定省,在她手下讨生活……
萧凛心口猛地一抽,思绪飘远,脸色不受控制地阴沉下来,周身气压骤低。
宋昭华捧着羹盅的手僵在半空,那温热的触感此刻却灼得她指尖发烫。
她不明所以,强撑着笑意,柔声轻唤:
“殿下?”
萧凛被唤回神,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利刃扫过她,再无半分暖意。
他薄唇微启,声音冷冽得不带一丝温度,直接切入正题,如同颁布敕令:
“那株石榴玉树,可着人给卿卿送去了?”
他刻意顿了顿,视线紧锁宋昭华瞬间微僵的指尖:
“另则,库房虽毁,然则账册与库钥,乃东宫根本,不容有失。明日之前,悉数移交撷芳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