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昭慢悠悠地放下筷子,顺手拿起桌上的酒壶掂了掂,又嫌弃地放下——这粗劣的浊酒实在入不了他的口。
他用手肘碰了碰旁边那位腰板挺得笔直的护卫头领,下巴朝楼梯方向扬了扬,声音带着惯有的散漫笑意,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我说老李,殿下这趟急得跟火上房似的,知道的说是去找人,不知道的,还当他是去抢亲呢?”
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护卫的反应。
“虽说那位南岭公主身份紧要,事关邦交,可咱们殿下什么阵仗没经历过?至于急得连口热乎饭都咽不下?”
护卫头领李峰依旧目不斜视,声音刻板而忠诚,带着对主子的绝对维护:
“殿下身负皇命,关乎两国邦交大义,公主殿下安危系于一身,自当争分夺秒,片刻延误不得。”
宁昭“啧”了一声,摇头失笑,眼底却闪过微光。
心系社稷?
他信,但绝不至于让萧凛失态至此。
那紧抿的唇线、几乎要将缰绳勒断的指节,还有那眼底深处燃烧的、几乎要吞噬一切的焦躁……
这副样子,哪里是忧国忧民,分明是欲求不满。
这些忠心耿耿的护卫,就像东宫门口的石狮子,只看得见主子的威严和勤勉,却看不透他心底翻腾的暗涌。
宁昭随手捻起桌上几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嚼了几下,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二楼那扇紧闭的房门。
看来,这闷葫芦里卖的药,还得由他亲自去撬开看看了。
他平时是随性,但真遇上萧凛有事,他宁昭绝对是最快、最稳、最可靠的那把刀。
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
客栈简陋的客房内,一盏豆大的烛火在粗糙的陶制烛台上摇曳,将萧凛孤峭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他端坐桌前,墨香与夏夜的微燥气息交织。
笔走龙蛇,宣纸上,一位月下抚琴的美人轮廓渐次清晰。
她眉眼低垂,青丝如瀑,指尖仿佛要拨动流淌的月光。
最后一笔落下,萧凛凝神细看,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几乎要冲破堤坝的思念……
画中人,正是卿璃。
笃、笃、笃。
不疾不徐的敲门声响起,带着几分熟悉的散漫。
“进。”
萧凛的声音冷沉,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头也未抬。
门扉轻启,宁昭端着壶劣酒和一碟简陋的果脯走了进来。
靛青的衣袍沾染了风尘,发丝略显凌乱,但那双惯常含笑的凤眸,却在扫过室内的一瞬,锐利如鹰。
他一眼便瞥见了桌案上那幅尚未干透的丹青。
呵,这人对自己当真是视若无睹。
宁昭心中轻嗤,面上却浮起惯有的、带着几分戏谑的关切:
“殿下,长夜漫漫,喝点酒解解乏?”
他状似随意地将酒壶果盘往桌上一放,目光却锁定了那幅画——月下,美人,古琴。
刹那间,宁昭脸上的慵懒笑意僵住了。
萧凛察觉到他目光的落点,修长的手指快如闪电,猛地将那幅寄托了无限相思的画卷揉作一团!
然而,太迟了。
宁昭是什么人?
流徽阁主,一双眼睛最擅捕捉转瞬即逝的细节。
就在那惊鸿一瞥间,画中人的神韵已深深烙入他眼底。
那清冷如月下既娇且魅,灵动如狐,那低眉抚琴的侧影……
竟与他数月前,在滇南那间飘着酒香与梅花冷香气息的客栈里,惊鸿一瞥、从此魂牵梦萦的“雪中仙”重叠!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刺痛猝不及防地攫住了宁昭的心房。
仿佛珍藏心底、连自己都未曾细细品鉴的稀世珍宝,被人觊觎了。
他惯常的玩世不恭瞬间褪尽,双眸紧紧锁住萧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质问:
“‘会煮酒的雪中仙’……?”
他目光灼灼,似要穿透萧凛的伪装,“殿下当日不是断言,‘当心美人皮下藏着淬毒的刀’么?为何今夜……却在此处偷偷描摹她的风姿?”
滇南客栈那惊鸿一瞥,一眼便让他沉寂的心湖泛起涟漪。
这位太子殿下端的是清高,偏说人家是什么招摇过市,刻意为之。
之后,他特意去打探这位女子,却连他都探不出对方丝毫。
紧接着又被派往南岭矿脉,那份初生的悸动便如昙花一现,被他深埋心底。
却不曾想,数月之后,竟在挚友的笔端,猝不及防地重逢了这份心动。
萧凛迎上宁昭锐利的目光,并未闪躲。
他深知宁昭的心意,此刻也无须隐瞒。
他将那揉皱的纸团攥紧,指节泛白,声音低沉却清晰地砸在寂静的室内:
“什么雪中仙!她是孤的侧妃,慕卿璃!”
宁昭如遭雷击,瞬间了然。
慕卿璃……相国府嫡女,那位被圣旨硬塞进东宫、据说最是不得太子欢心的高门贵女。
他曾听闻萧凛对这桩婚事的不以为然。
可眼前萧凛这副模样——那眼中几乎要溢出的思念,那藏不住的焦灼与珍视,哪里是半分不喜?
分明是情根深种,刻骨铭心!
萧凛看懂了宁昭眼中的震惊与了然,一丝苦涩爬上嘴角,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若早知今日,或许当初……”
未尽的话语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悔意与无力。
宁昭的心,仿佛被这半句话轻轻刺了一下。
一丝极淡、却无比清晰的酸涩,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微小的涟漪。
这感觉来得突兀,却不容忽视。
但是,他毕竟不是儿女情长、优柔寡断之人。
短暂的窒闷后,他强行压下心头那点异样,唇角重新勾起那抹熟悉的、略带玩味的弧度。
目光落回萧凛紧握的纸团上,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慵懒,带着一丝探究:
“画得如此传神,为何毁掉?”
萧凛的目光落在掌心那团废纸上,仿佛透过褶皱看到了心尖上的人,声音低沉而缱绻,带着化不开的遗憾:
“不及她万一。”
室内再次陷入沉默。
烛火跳跃,映照着两张同样出色却心事各异的脸庞。
一个沉浸在蚀骨的相思里,一个则在努力平复那点刚冒出芽便被掐断的、不合时宜的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