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凛大步踏入落霞苑,院中候着的丫鬟婆子们立刻齐刷刷跪倒一片。
檐下新换的绯色宫灯映照着她们恭敬却难掩急切的脸庞,两位喜嬷嬷更是挤出最献媚的笑容,眼角堆起的褶子几乎能夹住纸片,眼中闪烁的精光几乎要溢出来。
满院的目光都焦着在他身上,充斥着讨好与某种赤裸裸的期待,仿佛饿狼见到了鲜肉。
这哪里是步入新婚之所,分明像是踏入了豺狼环伺的巢穴,每一道目光都仿佛带着钩子,要将他吸入无尽的欲望与算计之中。
令他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抵触。
这感觉,与踏入撷芳阁时那份闲适安宁、宫人各司其职、仿佛他只是归家而非临幸的松弛感,截然不同,简直是云泥之别。
他眉头不耐地紧蹙,声音冰寒:“都起来。”
照例,这大喜的日子,太子总该有些赏赐,然而觑着萧凛那冻人三尺、仿佛凝结了寒霜的脸色,谁还敢有半分期待?
众人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触怒天颜。
更让她们惊疑的是:太子殿下,竟未着吉服!
一身宝蓝绣金云纹常服,虽衬得他身姿如玉,龙章凤姿,尊贵无比,却与这洞房花烛夜应有的炽烈喜庆格格不入。
落霞苑正殿寝室内,红烛高烧,投下摇曳的光影,暖香自铜炉中袅袅升起,却在空气中凝结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
柳馨怡以团扇遮面,身姿绷得极紧,端雅地坐于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床榻边,耳听得外面脚步声与请安声,心下既羞且盼,如同揣了只兔子,低声再次催促:
“嬷嬷,快再看看,我的妆容发髻可还有一丝不妥?”
侍立一旁的柳嬷嬷是柳家的家生奴才,更是柳馨怡的乳母,在柳府仆从中颇有脸面,自视甚高。
她又上前一步,仔细端详,伸出手指替她将鬓角那几乎看不见的几丝碎发小心翼翼地抿好,方满意点头,压着声音道:
“小姐放心,好着呢!您这通身的娴雅气度,这书香门第蕴养出的沉稳风华,真正是万里挑一,骨子里透出的尊贵,岂是那些徒有美貌、举止轻浮的狐媚子可比?殿下只需瞧上一眼,孰高孰低,立时可辨。”
她口中的“狐媚子”,自然毫不掩饰地暗指慕卿璃。
别人或许不知东宫内帷深浅,但这位柳家大小姐三年来无一日不密切关注东宫动向,早已自认将后院情形摸透,深谙“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之理。
宋昭华被废时,她便知慕卿璃绝非易与之辈,入宫前早已做好万全的“宫斗”准备,甚至连日后如何“规劝”太子、如何“打理”后院都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
听闻柳嬷嬷的奉承,她并无半分谦逊,反而神色淡然而笃定,语气带着几分刻板的严肃:
“慕家虽是簪缨世族,终究比不得我柳氏门风清贵严谨,百年沉淀,自有风骨。更何况她当初不过是以侧妃之礼入府,行事自然难免带些轻浮妖娆、以色侍人的做派,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言语之间,仿佛她柳家门第竟凌驾于丞相府之上,全然忘了自己今日同样是以侧妃身份入宫,并无本质不同。
她甚至愈发厚颜地继续道:
“往日东宫无主,才纵得有些人没了规矩,不成体统。我今日既入主此处,虽名义上同为侧妃,但太子妃之位空悬,皇后娘娘让我此刻入宫的深意,我岂能不知?
明日我便向娘娘请旨,必将这后院诸事好生整顿一番,以正视听,方不负娘娘厚望与柳家门风。”
柳嬷嬷连忙躬身附和,语气谄媚:
“小姐贤德明理,日后定能母仪天下,那是万民之福……”
“好了,且出去吧,殿下将至。”
柳馨怡面无表情地淡声吩咐,打断了嬷嬷的奉承,袖中的手却微微握紧,心中难掩悸动与志在必得。
柳嬷嬷刚退至门外,萧凛便推门而入,带进一丝秋夜的凉气。
柳馨怡对萧凛可谓一往情深,苦候三年,此刻见朝思暮想之人终于出现。
心中羞涩与喜悦交织,心如擂鼓,团扇后的脸颊飞起红霞,不由将扇子举得更高些,只留一丝眼角的余光,痴痴打量着烛光下一步步走近的男子。
他依旧那般矜贵俊美,宛若天神,宝蓝色绣金常服更衬得他身姿挺拔,风华无双。
然而,柳馨怡团扇后的眉头却微微蹙起——宝蓝常服?
今日是她过门的大喜之日,太子理当身着大红吉服才对……
这身虽华贵却过于日常的打扮,是何用意?
御史府出身的她,自幼熟读礼法,最重规制,此刻心头涌起的并非被轻慢的委屈,而是一种对“不合礼制”的本能惊诧与不认同:
太子殿下,怎可如此不拘礼数?
更刺目的是,他腰间佩戴的并非象征太子身份的蟠龙玉佩,也非应景的龙凤呈祥荷包,而是一个针脚细密精巧、样式别致新颖,显然是出自其他女子之手、饱含情意的荷包……
那抹突兀的存在,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她的眼里心里。
她强压下心头的强烈不满,微微垂首,下意识地理了理本就平整无瑕、一丝褶皱也无的衣摆。
旋即起身,行了一个标准到无可挑剔、仿佛用尺子量过的宫廷参拜大礼,连语气都严谨得一板一眼:
“臣妾柳氏,恭请殿下金安。臣妾奉旨入侍东宫,今日礼成,得蒙殿下亲临,臣妾感念天恩浩荡,亦感念殿下恩典。”
萧凛被她这番刻板至极、毫无新意甚至透着虚伪的开场白弄得一噎,仿佛不是入了洞房,而是误入了哪处森严冰冷的朝堂,满室的暖香红烛都驱不散这股陈腐之气。
本就不耐的情绪瞬间升至顶点,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毫无温度的冷笑,声音疏离至极,不带丝毫情感:
“既已礼成,你便自行安歇。孤还有要事,不便久留。”
话音未落,竟已是干脆利落地转身欲走,那宝蓝色的身影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没有半分留恋。
“殿下请留步。”
杜馨怡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依旧保持着端庄的仪态,但语气里带上了御史大夫家小姐特有的那种不容置疑的“理直气壮”。
“殿下,于礼不合。”
她站起身,虽比太子矮,却因挺直的脊背和严肃的神情,显出一种分庭抗礼的气势。
“《礼记·昏义》有云:
‘合卺而酳,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合卺之礼未行,夫妻之义未成,殿下此刻离去,是为失礼。”
她一字一句,引经据典,仿佛在弹劾一位不守规矩的官员。
语声未落,她再度开口:“更何况殿下今日连吉服也未着。这不仅是失礼,更是将礼法置于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