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听罢宫人的回禀，指尖猛地一颤，那盏温热的雨前龙井便从她手中滑落。
“啪”地一声脆响，在地上碎裂开来，茶汤与瓷片四溅。
“他这哪里是在罚柳家！”
她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因极致的怒意而微微发颤，凤眸中寒光凛冽。
“他这分明是在打本宫的脸！用这般雷霆手段，昭告天下他连半分薄面都不愿予本宫！”
锦夕心头一紧，连忙上前，柔声劝慰道：
“娘娘息怒！殿下素来最是孝顺。许是……许是那几位大人当真触怒了国法，殿下此举，或是出于朝政公心，并非有意……”
皇后仿佛被抽空了力气，颓然向后靠进凤座之中，满头的珠翠也掩不住那份骤然袭来的疲惫与苍凉。
她闭上眼，半晌，才挥了挥手，声音里透着一股无力与自嘲：
“罢了，罢了……如今本宫的话，他是一句也听不进了。老了……终究是成了这宫里的摆设。”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唯有更漏滴答。
良久，皇后才缓缓睁开眼，那里面已恢复了些许深宫之主惯有的冷静与莫测，只是眼底的疲惫挥之不去。
“再去探，”她声音平静了许多，“看看太子此刻……是否往落霞院去了。”
御书房外，殿门紧闭，透不出半分内里情形。
三位须发皆灰的老臣垂手侍立廊下，眼睁睁看着又一位同僚面如死灰地被两名御前侍卫“请”了出去，脚步虚浮，官袍都透着一股颓败之气。
几人默默抬手，用袖口擦了擦额角沁出的冷汗，相互交换了一个心惊胆战的眼神。
终究是按捺不住，极有默契地微微凑近了身子，压低了嗓音，气声里都带着惶恐：
“今日……不是殿下纳侧迎庶的大喜之日么？”
一人声音发颤，几乎细不可闻。
另一人苦着脸，嘴角往下撇得厉害：
“正是啊！按理说……此刻不该是……怎地拿我们这些老骨头来煞性子？”
“唉，天心难测，天心难测啊……”
第三人连连摇头，叹息声沉重得能砸到脚面。
正暗自嘀咕，毫无头绪，忽见回廊尽头，一盏宫灯摇曳，映出一个窈窕身影。
一名身着水绿宫装的侍女，正提着一只精巧的朱漆食盒，步履轻盈地款款而来。
一直如泥塑般守在门边的大太监福禄，瞧见来人，那张一整日都绷得死紧、不见丝毫笑意的老脸，竟瞬间堆起了层层叠叠的褶子，快步迎上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热络：
“哎哟，是盈夏姑娘！这么晚了，天儿又凉，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盈夏停下脚步，屈膝行了一礼，声音清脆得如同玉珠落盘：
“福禄公公万福。主子惦记殿下操劳，忧心殿下身子，特地让小厨房煨了红豆粥，命奴婢送来给殿下垫垫胃，安安神。”
撷芳殿派来的人，送的还是这般体贴的吃食，福禄哪里敢有半分怠慢，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连声道：
“侧妃主子真是有心了，殿下正需要这个！快，姑娘快随咱家进来。”
说着，便侧身引路，亲自为盈夏推开了那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殿门，将她迎了进去。
徒留身后三位老臣，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抹绿色身影消失在门内，心中更是惊疑不定，对这东宫的风向，又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揣测。
萧凛正埋首批阅奏折，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燥郁。
听闻是慕卿璃专程派人送了粥水来，他紧蹙的眉头不自觉地舒展了几分，心头的阴霾仿佛被一缕清风拂过，竟生出几分难得的熨帖。
说实话，他今日憋了一肚子的无名火，晚膳也未曾动几筷，此刻经人一提，倒真觉出几分饥肠辘辘来。
盈夏小心翼翼地从食盒中端出一只白玉般的瓷碗，双手奉上：
“殿下，主子叮嘱，如今已入秋，早晚寒气重，特意为您炖了这碗红豆马蹄百合粥，最是温润滋养，请您用些暖暖身子。”
萧凛闻言，眸光微顿。
卿卿素来知晓他的口味，不喜甜腻，今日为何偏偏送了甜粥？
虽心下存疑，但既是她的心意，他自然不会拂却。
他接过银勺，舀起一勺送入口中，预想中的甜腻并未出现，反而是清甜软糯，马蹄脆爽，带着若有似无的桂花香气，甜而不腻，温润适口。
这滋味……竟像极了那个娇俏的人儿；
看似甜软，内里却别有一番清新灵动，总能在他意想不到处，带来恰到好处的妥帖与满足。
一碗粥不知不觉便见了底。
放下碗勺时，指尖触到碗底似乎有些异样，他信手将碗翻转，只见碗底竟精心烧制着一幅细腻生动的鸳鸯戏水图，交颈缠绵，寓意不言而喻。
红豆……马蹄……百合……鸳鸯戏水……
萧凛是何等心思剔透之人，脑中灵光乍现，骤然领悟了这粥品与碗饰之下的深意。
他抬眼看向仍静候在一旁的盈夏，慕卿璃身边的贴身丫鬟向来极懂规矩，送完东西绝不会多留一刻，今日却异常地侍立角落，显然另有交代。
“卿卿……可是还有话让你带给孤？”
他声音不自觉放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盈夏这才上前一步，恭敬回话：
“回殿下，主子确有吩咐。让奴婢待殿下用完粥后，若殿下问起，便转达；若殿下不问，则取了这鸳鸯戏水碗便回去。”
萧凛失笑，这果然是他那位心思百转千回的卿卿能做出来的事。
“她让你带什么话？”
“主子说，今日东宫娶新人，殿下该做的场面事已然做足，不该操劳的便莫要过分费心……若是觉得乏了，不妨去汤泉宫泡泡温泉，解乏静心，方是正理。”
盈夏一字不差地复述完，便收了碗盏食盒，悄然退下。
萧凛独坐案前，将这番话在唇齿间细细品味了一番，忽的眼眸一亮，唇边漾开真切的笑意。
东宫娶新人！
是了，东宫娶进来的新人，庶妃是父皇要娶的，侧妃是母后要娶的……
他依旨将人迎进门，安置妥当，已是尽了礼数，做了该做的。
至于不该做的……卿卿这是在提醒他，亦是撒娇，要他洁身自好，与那些女人划清界限。
再联想到那碗寓意深长的粥：
红豆寄相思，马蹄喻“春风得意”，百合祈愿百年好合，配上鸳鸯戏水的缠绵……
他的卿卿这是在婉转又大胆地诉说着思念，盼他尽快打发那些不相干的人，速去与她相会。
只是这“百年好合”……
萧凛扶额，想到卿卿如今的身子还不便承宠，不免有些无奈。
可面对佳人如此精心又撩人的邀约，他岂能舍得拒绝？
也罢……
多冲几遍冷水也无妨。
他无论如何也不愿辜负了娇人儿这番美意。
更何况，若再让她疑心自己有什么“隐疾”……
那才真是有损他身为男人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