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指间流沙,倏忽而过。
慕卿璃在撷芳殿养伤的日子,窗外景致悄然变换,从暴雨初霁的蒸腾暑热,渐渐染上了几分初秋的微凉。
萧凛依旧忙碌得不见人影,朝堂政务、登基大典的筹备,将他牢牢困住,分身乏术。
他心中记挂着撷芳殿里的人儿,唯恐她在漫长静养中烦闷孤寂。
思虑再三,一道恩旨便快马加鞭送到了丞相府,特准慕夫人入宫,陪伴侧妃养病。
这旨意,倒是让慕卿璃真心的生出了几分感激之情,深宫寂寥,能得见至亲,这恩典弥足珍贵。
她比谁都清楚宫规森严,寻常妃嫔,若非身怀龙裔或逢年节大典,想见母家亲人一面,难如登天。
这恩旨,是萧凛对她无言的宠眷。
慕夫人入宫那日,仪仗虽不张扬,却引来了无数宫人内侍侧目。
当母亲熟悉的身影穿过重重宫门,出现在撷芳殿那扇雕花木门前时,慕卿璃眼中瞬间蓄满了水光……
“我的儿……”
慕夫人声音哽咽,看着女儿略显瘦削的脸颊,心疼得无以复加,紧紧握住她的手。
而,这份特殊的恩宠,也瞬间在京城权贵圈中炸开了锅!
“太子竟为慕侧妃破例,接其母入宫伴驾!”
原本还在观望、掂量着东宫后院风向的各路勋贵、重臣府邸,此刻再也按捺不住了。
慕卿璃在太子心中的分量,已不言而喻!
这哪里是寻常侧妃?
分明是太子心尖尖上的人!
于是,如同嗅到了花蜜的蜂群,一张张措辞恭谨、熏着名贵香料的精致拜帖,如同雪片般飞向东宫的撷芳殿。
帖子上的落款,无一不是煊赫一时的门第:
国公夫人、侯爵夫人、尚书府千金、将军府掌珠……甚至有些是府中主母亲自执笔,字里行间透着十二万分的关切与“仰慕”。
她们或“听闻”侧妃娘娘玉体违和,特来“探视”;
或“久仰”娘娘贤名,欲来“请教”;
更有甚者,直接携着自家适龄女儿的画像,将“探望”的幌子打得昭然若揭。
这哪里是单纯的探望?
分明是一场无声的投诚,一次精心的窥探,一场围绕着未来后宫权力格局的提前押注!
面对这汹涌而来的“盛情”,慕卿璃的反应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她斜倚在软榻上,唇角只勾起一抹极淡、极淡的弧度,眼底却无半分波澜。
她纤指轻轻拂过小几上一枚温润的白玉镇纸,声音疏离:
“本妃伤重未愈,太医嘱咐需静养,不宜见客。将这些‘美意’原帖奉还。 替本妃……多谢诸位夫人、小姐的挂念。”
“养伤不见客”,这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无论帖子里藏的是真心还是假意,是攀附还是试探,都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连同那原封不动的拜帖,干脆利落地拒之门外。
撷芳殿内,窗扉半启。
殿角的错金螭首香炉中,清雅的苏合香吐纳着宁神的瑞气,驱散着空气中残留的最后一丝暑燥,带来宜人的微暖。
慕卿璃正依偎在母亲姜书影身边,细语轻笑着诉说些闺中趣事和宫中见闻。
慕夫人看着女儿笑意盈盈的脸庞,心中既欣慰又酸涩,只盼这难得的相聚时光能长些,再长些。
骤然,殿外传来内侍特有的、清晰而略显尖利的通传声:
“圣旨到——!”
殿内温馨的气氛为之一凝。
慕卿璃在侍女的搀扶下,与慕夫人一同恭敬跪接。
这道圣旨是赐御史大夫家嫡长女柳馨怡入宫为太子侧妃,三日后与那庶妃一同入宫。
慕夫人姜书影脸上的担忧瞬间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几乎要溢出来。
她紧紧握住女儿微凉的手,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心疼和焦虑:
“璃儿……这……这可如何是好?一下进来两位……那位柳小姐还是与你同品阶的侧妃……”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 慕卿璃非但不见半分愁容,那双琉璃珠般清亮的眼眸里,反而掠过一丝极快、却异常明亮的……
兴奋!
这不是她正渴望的,三个女人一台戏么……
只是,那神情转瞬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慕夫人离得如此之近,看得真真切切!
她微微一怔,随即心头的不安更甚,她几乎以为女儿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旨意刺激得失了常。
她慌忙将女儿揽近些,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璃儿?我的儿……你可别吓娘亲!有什么话,什么委屈,只管对娘说,千万别憋在心里头,啊?”
慕卿璃感受到母亲真切的慌乱和担忧,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那不合时宜的情绪流露,怕是吓着了这位被父亲保护得极好、心思单纯的娘亲。
她心中微微一叹,敛去了所有外露的情绪。
顺势将纤弱的肩头轻轻靠在母亲温暖而柔软的怀中,如同幼时撒娇一般,声音也带上了女儿家特有的娇糯:
“娘亲~~女儿真的没事。”
她仰起脸,努力在母亲面前绽开一个纯净无瑕的笑容。
“太子殿下待女儿极好,事事周全,女儿心中只有感激,并无忧虑。”
这话,慕夫人是信的。
若非太子真心看重女儿,又怎会破格赐她二品诰命,让她得以入宫陪伴?
这份心意,做不得假。
可是……慕夫人眉宇间的忧色并未散去。
她轻轻拍着女儿的手背,带着过来人的语重心长,声音压得更低:
“璃儿,娘知道太子此刻待你好。”
“可这深宫后院……终究是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的地方啊。”
“男人……能好一时,岂能好一世?”
她想起自己与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幸运,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怜惜。
“这世间,能像你爹爹那般……一心一意的男儿,能有几个呢?”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恳切,带着母亲最朴素的生存智慧:
“听娘一句劝,趁着现在太子殿下心意还在你身上,一定要抓紧时机,多生几个孩儿!开枝散叶,才是根本。”
“往后啊,这宫里的女人只会越来越多。你有自己的孩子傍身,关起门来过好自己的日子,教养孩儿,这才是长久之计!至于男人……看淡些,莫要太过在意,徒增伤怀。”
又是孩子!
慕卿璃心中无奈地呻吟一声。
这几日母亲几乎日日在她耳边念叨这个,听得她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她明白这是母亲发自肺腑的关切,是母亲所能想到的、在深宫中安身立命最稳妥的法子。
只是……
母亲的眼界和经历,终究无法触及她心中那更为高远、也更为复杂的棋局。
她无法向母亲解释那些更深层的谋划与考量。
眼下,只能想办法转移母亲的注意力。
慕卿璃眼波流转,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好奇,仿佛真的被某个问题困扰住了。
她微微歪着头,如同涉世未深的小女儿,轻声问道:
“娘亲,女儿有一事不明呢。那位御史大夫家的柳小姐,既然是陛下亲赐的侧妃,身份尊贵,缘何要与那早就定下日子入宫的庶妃南无双,挤在同一日进来呢?”
她纤长的睫毛忽闪忽闪,语气天真又带着一丝不解的探究:
“这庶妃入宫的日子,是早就定下的规矩,改不得也就罢了。可柳小姐……她是侧妃呀,身份不同,晚几日入宫,岂不是更显体面尊贵? 非要赶在同一个日子……”
她顿了顿,粉嫩的唇瓣微微嘟起,仿佛在为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难题”发愁,声音放得更轻,带着点八卦般的小小声:
“娘亲您说……这同一日进了两位新人,一个侧妃,一个庶妃……太子殿下他……”
她刻意拉长了语调,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眼旁观的兴味。
“该先去谁的房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