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右侧,存菊堂。
内室门窗紧闭,空气中弥漫着清浅的药香,沈眉庄半倚在锦缎靠枕上,脸色苍白,唇上也没什么血色,看上去病恹恹的,精神头却很好,眼睛格外清亮有神。
脚步声响起,采月打起帘子,甄嬛与聂慎儿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甄嬛走到床边,毫不掩饰她的关切与欣喜,柔声道:“眉姐姐,你可好些了?瞧着精神倒比前两日强多了。”
沈眉庄弯起唇角,拍了拍床沿,声音虽还有几分虚弱,却不再气若游丝,“好多了,嬛儿,快坐。”
采月忙要去一旁给聂慎儿搬绣墩,沈眉庄却轻轻摆手制止,“别忙了,都是自家姐妹,没那么多虚礼,容儿,你也坐我身边来。”
聂慎儿今日是一身湖水绿的常服,素净淡雅,从善如流地在床沿坐下,笑道:“那惠姐姐可别嫌我挤着你了。”
沈眉庄目光温和,“你不嫌我得过时疫,肯来探望,不怕过了病气,我又怎么会嫌你挤。这份情谊,我记在心里。”
聂慎儿拿起小几上温着的茶壶,替沈眉庄杯中续了半盏温水,“惠姐姐还能与我们玩笑,看来温太医和卫太医都极是用心了,才能让惠姐姐好得这样快。”
“他们悉心看顾是一方面,”沈眉庄接过茶盏,垂眸看着杯中水纹,“更重要的是我心里痛快,病自然也好得快些。”
甄嬛秀丽的面庞上绽开明媚的笑容,“是啊,这下好了,不仅眉姐姐沉冤昭雪,复了封号,而且华妃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说起来,这回真多亏了皇上身边的血滴子得力,竟真把刘畚给抓住了,我也派人数次暗中寻访,却始终杳无音信,如今总算能放宽心了。”
沈眉庄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嬛儿,你还叫她华妃,可是名不副实了。”
甄嬛抿唇一笑,改口道:“眉姐姐说的是,现下该叫她年贵人了,皇上如此重惩,可见心里还是在乎姐姐的。”
沈眉庄却已彻底对雍正心死,缓缓摇了摇头,眼神如一潭深水,不起波澜,“他在乎与否,于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甄嬛脸上的笑意微僵,她倾身向前,握住沈眉庄微凉的手,劝慰道:“姐姐病中灰心,在禁足时受了百般的委屈,难免有伤感之语,等身子大好了,一切都会不同的。”
沈眉庄却是异常清醒坚定,“我要说我是神志清明之语,你信吗?”
甄嬛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她张了张口,刚想寻个轻松话题将这一茬暂且揭过,一直安静旁观的聂慎儿却忽然开口了。
她以为甄嬛还要再劝,她费了多大的功夫才让沈眉庄看清雍正的凉薄,可不能让甄嬛三言两语给劝得回心转意了,便道:“莞姐姐,惠姐姐说的,其实没错。”
甄嬛讶然转头看向聂慎儿,眼中满是不解,“陵容?你圣眷正浓,皇上待你那般好,怎的也不帮着我劝劝眉姐姐,反倒也说这样丧气的话?”
聂慎儿神色坦然,“我不是丧气,只是觉得,我们或许该看得更明白些。莞姐姐难道从未想过,皇上这次为何会动如此雷霆之怒,发落年贵人?当真是因为心疼惠姐姐被害吗?”
甄嬛同样是心思玲珑剔透之人,只是被喜悦和假象蒙蔽了双眼,听她这么一说,笑意淡了一些,“陵容,你的意思是……皇上此举,另有深意?”
聂慎儿颔首,“皇上发落年贵人的罪名是‘戕害妃嫔,愚弄圣听’。可若论‘戕害妃嫔’,你我三人刚入宫时,便亲眼见华妃赐了夏常在一丈红。
还有那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宫女福子,甚至上回温宜公主生辰宴,因她疏忽让公主接触了芒果,险些夭折……
哪一桩哪一件不够骇人听闻?可皇上几时真正深究过?还不是年贵人想如何,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去了,至多不过冷落她几日。
所以,皇上真正动怒的点,在于‘愚弄圣听’,他并非因发觉年贵人手段狠毒而震怒,而是发现自己竟也被算计其中,成了她谋害惠姐姐的一环,才这般难以忍受。
更何况,皇上对年家早有不满,发落年贵人,未尝不是敲山震虎,给年大将军一个警醒。”
沈眉庄接口道:“是了,嬛儿。我知道你或许不爱听我们说这些,但陵容所言,句句都是事实。帝王心术,从来如此,恩宠与惩罚,看的从来不是情爱对错,而是是否触及了他的逆鳞。”
甄嬛怔怔地听着,一颗心慢慢沉下去,她素来聪慧,又何尝想不到这些?只是不愿深想,宁愿相信皇帝此番是为沈眉庄主持公道,是对她们仍有几分真情。
被两人如此直白地点破,那层温情脉脉的纱骤然掀开,露出内里冰冷的算计与权衡,让她心底发寒,陷入了沉默。
就在这时,帘子再次被打起,温实初提着药箱走了进来,他见室内气氛似乎有些凝滞,脚步微顿,而后上前规矩行礼。
甄嬛回过神,勉强敛起思绪,脸上重新挂上得体的浅笑,“温大人来了,我还没好好谢你,眉姐姐的病,多亏你和卫大人妙手回春。”
温实初躬身,谦逊道:“小主言重了,此乃微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他说着,走到床边跪下,准备为沈眉庄请脉。
沈眉庄抿了抿唇,将头偏向另一侧,神情稍显不自然,“温大人进来也不先通报一声,我这般蓬头垢面的,真是失礼了。”
甄嬛以为她是为温实初冒然入内而感到不快,笑着打圆场,“姐姐纵然病了,也是病美人,温大人照顾姐姐这段时日,也算是熟识了,咱们就不闹这些虚文了。”
沈眉庄笑了笑,伸出手腕,搁在脉枕上,“你说的是,温大人照顾周到,我心里是明白的。”
温实初仔细诊脉,片刻后起身回道:“小主的病已基本大好了,只是病去如抽丝,还需好好将养一段时日,平日里若只进些清粥小菜,没什么滋养,也没什么滋味,微臣可为您拟几个温补的药膳方子。”
他转而看向甄嬛,语气更为关切,“微臣方才瞧莞贵人脸色似乎也不大好,或许可与惠小主一同用些药膳调理一二。”
甄嬛抬手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有劳温大人了。”
沈眉庄的目光在甄嬛与温实初之间转过,眼神里含着些许打趣,又有一丝淡淡的羡慕,轻声道:“你呀,总是能让人心甘情愿为你费心打算的。温太医,你说是不是?”
温实初耳根一热,忙低下头,恭谨道:“小主言重了,这都是微臣分内之事。若没有其他吩咐,微臣先行告退,去为两位小主拟方子了。”
他提着药箱,匆忙地退了出去。
聂慎儿望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又回味了一下沈眉庄那番微妙的话语,以及温实初对甄嬛那明显超出寻常的关切,看来这三人的关系,似乎比她原先所知的,还要更耐人寻味些。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甄嬛替沈眉庄掖了掖被角,轻声道:“眉姐姐,说了这会子话,累不累?要不要睡一会儿?”
沈眉庄确实露出些倦容,躺下些许,“是有些倦了。”
“那我们便不打扰姐姐休息了。”甄嬛率先起身向外走去,到外间去细细嘱咐采月、采星要好生照顾沈眉庄。
聂慎儿稍慢一步,正欲起身,沈眉庄却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
沈眉庄从枕下摸出一封薄薄的信笺,极快地塞入她手中,声音压得极低,仅容两人听见,“容儿,我已收到了家书,救我的事,多谢你费心了,你放心,经此一事,我已看清了许多事,往后,我便与你一条心。”
她顿了顿,望了一眼甄嬛离去的方向,眼中闪过复杂的担忧,“我只盼着嬛儿也能早日从那虚无缥缈的幻梦中清醒过来,不要再将她的一片真心,寄托在一个根本不值得的人身上。”
聂慎儿心下了然,这一封必然是沈自山夫妇的感谢信了,她不动声色地将信笺收拢入袖,对上沈眉庄清冽决然的目光,轻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我明白,惠姐姐安心养病,来日方长。”
【吃瓜不吐籽:温实初每次看到嬛嬛都手足无措的样子好真实,爱一个人眼神是藏不住的。】
【眉嬛今天幸福了吗:眉姐姐的心死真是甄嬛传里最彻底的,说绝情就绝情了,除了给静和上户口的时候,再没给过四大爷半点好脸色看。】
【慎儿后援会:恭喜眉姐姐上了慎儿的船,沈家归心!我一直觉得眉姐姐是懒得为四大爷争斗,她对自己都下得了手,真斗起来估计比钮祜禄嬛嬛还狠。】
聂慎儿回到延禧宫后,屏退了一众宫女,在内室桌边坐下,从袖中取出沈眉庄塞给她的那封信。
她展开信纸,柳眉微挑,信上的字迹清癯峻拔,力透纸背,绝非沈自山那般粗犷豪放的笔体。
待看到落款处“王稷山”三字时,她才明白过来,这封信原是出自沈眉庄的外祖父,国子监祭酒王大人之手。
这位老先生倒是比她预想中更为果决通透,感谢之语寥寥数笔带过,其后附上的,竟是五六位朝臣的姓名与官职,每一位名讳之后,都极简略地注明了曾因何事遭年氏一党打压倾轧。
这几位官员的官职并没有多高,但皆是在六部担着紧要职务的实干之臣。
信末,老先生只添了一句:“此数子,皆曾受年氏荼毒,苦之久矣,可用,若有斩年之需,愿为持刃者驱策。”
“斩年……”聂慎儿失笑,这老先生,说话倒是直接得紧,她将这些名字与官职一一记在心中,待确信毫无遗漏后,移过灯烛,将信纸一角凑近火焰。
纸张蜷曲焦黑,化作细碎的灰烬,落入一旁的青瓷唾盂中。
等最后一缕烟尘散去,她方扬声道,“小顺子。”
小顺子应声而入,脚步轻快,“小主,奴才在。”
他鼻翼微动,察觉到空气中那丝极淡的纸张焚烧后的特殊气味,又见唾盂中尚有未冷透的余烬,心下已然明了。
他并未多问一句,只径直走去先将窗子推开半扇,让晚风吹散那股味道,继而走到多宝格前,取出一罐香粉,用小银匙舀了些许,添入案上的莲花缠枝香炉中。
很快,一缕清冷恬淡的草木香气便弥漫开来,巧妙地掩盖了先前那点不寻常的气息。
聂慎儿支着下巴,视线懒洋洋地随着他的动作移动,看着他细致妥帖地为自己忙活。
过了这个年,这少年的身量似乎又抽条了些,只是平日总是谦卑地躬着身子,倒看不分明。
她忽然开口,“站直。”
小顺子动作一顿,眼底掠过一丝茫然,但依旧顺从地挺直了腰背。
十八岁的少年,身姿如修竹般清瘦颀长,肩背舒展,竟比聂慎儿预想中还要高出不少。
那身靛蓝色的太监袍子穿在他身上,非但不显局促卑微,反而衬出一段伶仃文弱的风流姿态。
烛光柔和地勾勒出他的侧脸,五官较之去年更为疏朗,眉眼干净得像被江南三月的烟雨细细浸润过,晕染开淡淡的水墨清韵。
他此刻正微微偏头,带着些许疑惑地望过来,那双总是低垂的狗狗眼清澈见底,深处藏着难以捉摸的情愫,可打眼望去,却又显得无辜纯良极了。
聂慎儿眸光在他身上流转一遭,这般品貌,放在哪里都是出挑的,瞧着实在赏心悦目,可她心头却浮上些许模糊的疑虑来。
这般气度风华,清雅中透着难以驯服的隐韧,当真是一个在深宫之中长大、见惯了眉高眼低的小太监能养出来的吗?
她开口,似是随意闲聊,“小顺子,我瞧你这相貌,倒不像是京城水土养出来的人,你是哪里人?”
小顺子正因她方才直白的打量而有些微不自在,闻言眼睑微垂,恭顺如常,看不出半分异样,“回小主,奴才确实是在京城长大的,只不过……祖籍是在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