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王庭的路途,快马加鞭,风尘仆仆。与来时不同,苏念能清晰地感觉到,队伍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抑的兴奋与凝重。边境的胜利与大王安然归来的消息早已先一步传回,但随之而来的,是库莫提一案即将彻底清算的紧张氛围。
踏入王庭的那一刻,苏念明显察觉到投向她的目光变得更加密集和复杂。敬畏、好奇、嫉恨、审度……各种情绪交织,几乎要将她淹没。她不再是那个可以隐于角落的“南夏奴隶”,而是被赫连决亲手推至台前,协理要案的“特殊存在”。
她没有回自己的小院,而是直接被带到了赫连决的书房。
赫连决已经换上了象征王权的黑色常服,坐在黑曜石书案后,正听着巴图的低声汇报。他看起来与离开时并无二致,依旧是那副冰冷莫测的模样,但苏念敏锐地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更加沉凝,仿佛暴风雨前积蓄着力量的深海。
见到苏念进来,巴图停止了汇报,对她微微点头示意,眼神中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尊重。
“人都控制住了?”赫连决抬眼,目光扫过苏念,落在巴图身上。
“是,大王。库莫提及其核心党羽七人,均已单独关押,严加看管。兰夫人……依旧禁足在其帐内,但昨日试图绝食,被侍女发现拦下。”巴图沉声回答。
赫连决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绝食?以为这样就能让本王心软?”他看向苏念,“你怎么看?”
苏念心中微凛,知道考验从此刻便已开始。她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兰夫人此举,或许并非真心求死,更像是一种……姿态,意在试探大王的态度,或试图引起某些人的同情,制造舆论压力。”
赫连决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转瞬即逝。“不错。所以,不能让她如愿。”他下令,“告诉看守她的人,她若死了,所有伺候她的人,连同其家族,一并陪葬。”
冷酷的命令,不带丝毫转圜余地。苏念心中暗叹,这就是赫连决的方式,用极致的恐惧,斩断所有不必要的麻烦。
“库莫提那边,审得如何?”赫连决又问巴图。
巴图面露难色:“库莫提老奸巨猾,只承认账目不清是属下办事不力,对勾结外敌、策划刺杀等事,一概矢口否认,将所有罪责都推给了几个已死的替罪羊。动了几次刑,他咬死了不松口,再动,恐怕人就撑不住了。”
赫连决眉头微蹙。库莫提是条老狐狸,没有确凿证据,仅凭推断和旁证,难以将其彻底钉死,也无法顺藤摸瓜,揪出他背后更多的势力。
“明日,你去审。”赫连决的目光再次落在苏念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用你的方法。”
第二天,苏念在巴图的陪同下,走进了关押库莫提的地牢。
地牢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淡淡的血腥气。库莫提被单独关在一间石室内,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身上带着受刑后的伤痕,原本养尊处优的脸上满是憔悴,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依旧闪烁着老谋深算的精光。
看到进来的除了巴图,还有一个陌生的、穿着素净棉裙的年轻女子,库莫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浓浓的不屑和嘲讽。
“巴图将军,大王是无人可用了吗?竟派一个女奴来审问老夫?”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
巴图脸色一沉,刚要呵斥,却被苏念用眼神制止。
苏念没有生气,甚至没有看库莫提,而是走到石室中央那张简陋的木桌前,将手中拿着的一卷羊皮纸缓缓摊开。那上面,是她连夜整理出来的,关于军械账目、边境刺杀事件时间线、以及可能与库莫提有关联的人员和资金流向的脉络图。
她没有立刻发问,而是拿起炭笔,在图上几个关键节点轻轻画圈,然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库莫提。
“库莫提大人,”她的声音清冷,不带任何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去年秋狩前,你名下的一处庄园,进账一笔来自西北行商的大额款项,时间恰好与一批劣质铁矿流入军械坊吻合。”
库莫提眼皮跳了一下,冷哼道:“老夫产业众多,与行商往来乃是常事,岂能因此定罪?”
苏念不理会他的辩解,继续道:“三个月前,你最宠爱的幼子,在赌坊欠下巨债,一夜之间被人还清。而就在那之后不久,边境巡逻队的一份关于灰岩部落异常调动的密报,在呈送大王途中……意外遗失。”
库莫提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呼吸似乎急促了一些。
苏念依旧不急不缓,炭笔移向另一个点:“围场刺杀前五天,你夫人名下的一支商队,借口运送皮毛,绕道经过了距离灰岩部落边境不到五十里的黑风谷。而据生还的刺客辨认,他们使用的部分特殊弩箭配件,其工艺……与王庭工匠坊流失的几张废弃图样,有七分相似。”
她每说一点,库莫提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这些看似零散的线索,被苏念用这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方式串联起来,形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一点点收紧,指向那个他拼命想要掩盖的真相。
她没有咆哮,没有威胁,只是用事实和逻辑,一步步瓦解着他的心理防线。
“你……”库莫提的声音开始有些发抖,“你血口喷人!这些都是巧合!是有人陷害!”
“巧合?”苏念终于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却没有任何温度,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怜悯,“库莫提大人,你真的认为,大王……和我,会相信这么多‘巧合’吗?”
她站起身,走到库莫提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诛心:“你背后还有谁?那些和你一样,不满大王新政,躲在暗处摇旗呐喊的‘大人们’?你以为你扛下所有,他们就会保全你的家族?别忘了,兰夫人还在禁足,你那个刚还清赌债的儿子……他能躲得过下一次吗?”
库莫提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苏念,眼中充满了震惊、恐惧,以及一丝被说中心事的绝望!
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南夏女人,心思竟如此缜密,手段如此……毒辣!她不是在审问,她是在诛心!
地牢外的阴影里,赫连决负手而立,静静地听着里面传来的、苏念那清晰而冷静的声音。
巴图站在他身后,低声道:“大王,苏姑娘她……似乎很擅长此道。”
赫连决没有回头,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他听着苏念如何抽丝剥茧,如何用看似平淡的话语,击溃库莫提一层又一层的心理防御。她的方法,与他惯用的严刑拷打截然不同,却似乎……更为有效。
他想起她在边境时分析地形的敏锐,想起她提出战术时的跳脱,想起她关键时刻的果决……这个女人,就像一座挖掘不尽的宝藏,总能带给他意想不到的惊喜。
一种混合着欣赏、占有欲以及更深层次探究的情绪,在他心底无声地蔓延。
就在这时,地牢内传来库莫提一声崩溃般的低吼:“我说!我都说!是……是兀术!还有骨力!他们……他们也参与了!是他们怂恿我!说只要大王出事,就能恢复旧制……”
兀术?骨力?
赫连决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刺骨!兀术是军中悍将,骨力是文官首领之一,都是地位不低的重臣!库莫提的供词,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本就暗流汹涌的王庭!
他猛地转身,离开了地牢入口。
苏念从地牢出来时,脸色有些苍白。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直面人性的阴暗与残酷,依旧让她感到不适。
巴图迎了上来,看她的眼神更加不同:“苏姑娘,库莫提已经画押。你……立了大功。”
苏念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她知道,撬开库莫提的嘴,只是风暴的开始。
她回到自己的小院,疲惫地坐在榻上,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院门外就传来了一阵喧哗。
“让开!我要见那个妖女!”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是兰夫人!
她竟然冲破了看守,跑到了这里!
苏念站起身,走到院门口。只见兰夫人披头散发,状若疯癫,被两名近卫死死拦住,正用怨毒至极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
“苏念!你这个妖女!贱人!你不得好死!”兰夫人嘶吼着,“你蛊惑大王!陷害忠良!你会遭报应的!”
苏念平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只有一丝淡淡的怜悯。
“兰夫人,”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对方的叫骂,“路,是自己选的。后果,也需自己承担。”
“你闭嘴!”兰夫人疯狂地挣扎,“是你!都是因为你!如果没有你……”
“如果没有我,”苏念打断她,语气依旧平淡,“库莫提大人就不会贪墨军械款吗?就不会勾结外敌吗?兰夫人,将过错推给他人,并不能让你和你兄长犯下的罪孽减轻分毫。”
她的话像冰冷的刀子,戳破了兰夫人最后的伪装和幻想。
兰夫人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滑落。
就在这时,赫连决冰冷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把她带下去。”
“明日,与库莫提一同,公开处置。”
他的命令,为这场闹剧画上了句号。
兰夫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被近卫拖走。
赫连决走到苏念面前,低头看着她。他的目光掠过她略显苍白的脸,落在她依旧平静的眼眸上。
“做得不错。”他说道,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
但苏念却从他眼底深处,看到了一丝极快的、近乎灼热的……占有与满足。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颊,但指尖在即将触及时顿住,转而拂去了她肩头不知何时落下的一片枯叶。
“回去休息。”他收回手,转身离开,留下一个冷硬而强大的背影。
苏念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肩头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那若有若无的触感。
她知道,库莫提和兰夫人的倒台,只是一个开始。兀术和骨力……王庭真正的风暴,此刻才正式降临。
而她,已经身处风暴眼中。
(第111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