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决的赏赐像一块石头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在王庭这潭深水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那套质地优良的棉布衣裙，苏念没有穿，依旧穿着她那身灰扑扑的奴隶衣服。在这种环境里，过于扎眼并非好事，低调才能活得长久。但那盒伤药，她默默收下了，指尖的伤口在药效下确实好转得快了许多。
兰夫人侍女那次的窥探，也让苏念更加警惕。她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或者说，嫉恨。阿莱的怨毒，兰夫人的忌惮，还有其他可能隐藏在暗处的目光，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她周围。
她必须更快地站稳脚跟，展现出让赫连决觉得“留下她比除掉她更有价值”的东西。仅仅是谨慎和一点小聪明，还远远不够。
机会很快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
这天，苏念在打扫书房外间时，听到里面传来赫连决与负责兵器铸造的匠作监乌勒的对话。乌勒的声音带着惶恐和无奈：
“大王，不是小人不尽力，实在是……新一批的箭头，淬火后总是容易开裂，十成里面要废掉三四成！库莫提大人催得紧，可这……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库莫提？又是这个名字。苏念想起之前议事时提到的账目问题，看来这位兰夫人的兄长，不仅管着赋税，还管着军械？
赫连决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原因。”
“回大王，主要是……是铁矿的质地问题。我们常用的几处矿脉，出产的铁矿杂质渐多，锻造起来格外费力，淬火时冷热不均，就容易开裂。除非……除非能找到更纯净的矿源，或者……”乌勒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不敢再说。
“或者什么？”赫连决追问。
“或者，能有更好的锻造之法，或者……改良一下箭头的形制，或许能稍微弥补材质的不足……”乌勒的声音越来越小，显然自己也觉得希望渺茫。
苏念心中一动。改良箭头形制？这不正是她可以尝试的方向吗？她虽然不是什么武器专家，但作为天文作家，为了写古代背景的小说，查过不少冷兵器时代的资料，对箭头的种类和特点有些粗浅的了解。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凝神细听。
里面沉默了片刻，赫连决似乎在思考。然后，他冷冷地道：“矿源之事，本王会让人去查。至于改良……给你十天时间，若再无改善，你这匠作监也不用当了。”
乌勒连声告退，脚步声仓皇地远去。
苏念深吸一口气，知道这可能是个机会，也是个巨大的风险。她一个“南夏公主”，懂武器制造？这太可疑了。但如果能成功……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冒险一试。她整理了一下衣襟，走到书房门口，垂首恭敬地道：“大王，奴婢……或许有一点粗浅想法，关于箭头。”
书房内安静了一瞬。
随即，赫连决冰冷的声音传来：“进来。”
苏念走进书房，依旧垂着头，不敢直视王座上的男人。
“说。”赫连决言简意赅。
苏念斟酌着用词，尽量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表达：“奴婢……在南夏时，曾见过一些不同形制的箭头。有的注重破甲，有的注重放血……或许，我们可以根据不同的用途，制作不同形状的箭头，而非全部统一制式。比如，对付皮甲厚的敌人，可以用三棱或者四棱带血槽的箭头，穿透力更强，且造成的伤口更难愈合；对付无甲或者轻甲的目标，可以用扁铲状或者倒刺状的箭头，扩大创面，加速失血……”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赫连决的反应。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专注地看着她。
苏念鼓起勇气，继续道：“另外……关于淬火，奴婢曾在一本杂书上看到，淬火时，水温、入水的角度和速度，都可能影响最终的效果。或许……可以尝试分段淬火，或者用不同的介质，比如油……当然，这只是奴婢的胡思乱想，具体是否有用，还需匠人们验证。”
她不敢说得太具体，太超前，只能提供一些思路和方向。说完，她便屏住呼吸，等待裁决。
书房里再次陷入寂静。
赫连决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她的皮囊，看看里面到底藏着多少“意想不到的本事”。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你懂得倒多。”
苏念心头一紧。
但他下一句却是：“乌勒。”
一直候在门外的匠作监乌勒连忙小跑进来。
“她都听到了。”赫连决指了指苏念，“按她说的思路，去试。十天内，本王要看到结果。”
乌勒愣了一下，看了一眼依旧垂着头的苏念，眼中闪过惊疑、不解，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和一丝抓住救命稻草的急切，连忙躬身：“是！小人遵命！”
“你，”赫连决又看向苏念，“跟着去。把你那些‘胡思乱想’，跟乌勒说清楚。”
苏念心中一震。让她去工匠坊？这……这合适吗？那里几乎是男人的世界，而且……
“怎么？”赫连决的声音冷了下来，“不愿意？”
“不！奴婢遵命！”苏念立刻应下。她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资格。
跟着乌勒离开王庭核心区域，走向位于王庭边缘、烟火气浓重的工匠坊，苏念的心情复杂难言。她没想到赫连决会如此直接地让她参与进来。这既是信任，也是更深的试探。
工匠坊里热火朝天，打铁声、敲击声、工匠们的吆喝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煤炭、金属和汗水混合的味道。苏念的出现，引来了无数道惊诧、好奇、甚至是不善的目光。一个穿着奴隶衣服的女人，来到这种地方，还是匠作监亲自带来的，实在太过突兀。
乌勒显然也有些尴尬，但他不敢违逆赫连决的命令，将苏念带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找来了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匠人。
苏念没有怯场。她知道自己必须拿出点真东西来。她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大致画出了几种她印象中的箭头形状：三棱锥形的破甲箭，带倒刺的狩猎箭，扁铲形的伤人箭……并简单解释了每种箭头的特点和适用场景。
起初，老匠人们眼神中还带着怀疑和不屑，但听着苏念条理清晰的讲解，看着地上那些虽然简陋却思路奇特的图样，他们的眼神渐渐变了，从怀疑变成了思索，甚至开始主动提出一些问题。
“……这个三棱的，棱角再锋利些，确实可能更容易钻透皮甲……”
“血槽……倒是可以试试，放血快……”
“淬火……油？这倒没试过……”
苏念没有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而是以一种探讨和交流的语气，结合自己有限的知识和匠人们丰富的实践经验，不断完善着思路。她懂得藏拙，只提方向和原理，具体如何实现，交给专业的匠人们去摸索。
乌勒在一旁看着，眼中的惊疑渐渐被一丝兴奋取代。他感觉，这个南夏女人提出的想法，或许真的能解决眼前的困境！
接下来的几天，苏念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工匠坊。她不顾烟熏火燎，不顾那些异样的目光，专注地和匠人们一起讨论、试验。她的手再次被磨破，脸上沾了煤灰，但她浑然不觉。
赫连决没有再来过问，仿佛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但苏念知道，他一定在暗中关注着。
第十天，期限到了。
乌勒带着几个匠人，捧着一个木盘，战战兢兢地来到赫连决的书房。木盘里放着几种新打造的箭头样品，以及测试用的木板和皮甲。
赫连决拿起一支三棱破甲箭，箭头寒光闪闪，棱线分明。他看了看，随手递给旁边的巴图。
巴图会意，拿起强弓，搭上新箭，对着不远处立着的、包裹着厚牛皮的木盾，弓开如满月，一箭射出！
“嗤——！”
一声闷响！箭矢竟然直接穿透了牛皮和近一寸厚的木板，箭尖从背后透出！而箭头本身，只有轻微变形，并未开裂！
赫连决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他又测试了另外几种箭头，效果都比之前的制式箭头要好上不少！
乌勒和匠人们跪在地上，激动得浑身发抖。
赫连决放下箭矢，目光落在一直安静站在角落、脸上还带着煤灰痕迹的苏念身上。
他看了她很久，眼神复杂难明。
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书房：
“传令，匠作监乌勒，督造有功，赏羊五十头，奴隶二十人。”
乌勒激动地叩首谢恩。
赫连决顿了顿，目光依旧锁定苏念，继续说道：
“至于你……”
苏念的心提了起来。
“即日起，准你自由出入工匠坊，协助乌勒，改良军械。”
自由出入工匠坊！协助改良军械！
这不仅仅是认可，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权限和……信任？
苏念怔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而，赫连决下一句话，却让她的心再次沉入谷底。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深邃如同寒潭：
“别让本王失望。”
“也别让本王……抓到任何把柄。”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警告。
苏念明白，她得到了一些东西，但也站在了更危险的悬崖边上。
她低下头，恭敬地应道：
“是，奴婢……谨记。”
（第105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