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几乎是一夜之间,人们开始销毁、焚烧那些塑像。其实塑像也没有具体的五官,他们按照自己的想象塑造出这位无所不应的愿望之神的形象。多数人的造像没有做出其他宗教信仰的造型,少部分人会捏出一些和动物身体混杂的异像,也有人干脆摆放一块石头、一块根雕……他们正在信仰,不,是曾经信仰过一位无形的神明。然而,当他们希望神还可以继续满足他们毫无止境,永不餍足的愿望之时,神突然间不再倾听他们。
他们祈求……收回成令,祈求那些信仰督察就此下岗。然而,第二天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三天,也什么都没有发生。
之后的每一天,也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接着,开始源源不断的有人被捕,有人被勒令吐出那些不义之财。当一个国家机器投入全力开始扭转历史的车轮曾经走歪的道路之时,成效是显着的。德不配位的人会从他们的高位上赶走,拥有不正当途径得来的美貌与爱慕的那些人,也开始失去这些东西,以及这些东西附加而来的一切。
接着,人们意识到,并不是……出面在干扰。就好像曾经慷慨的施舍他们这一切的某个存在,厌倦了这一场令所有人胃口大开的游戏,一件件收回自己的恩泽。
祂曾经不需要他们付出任何代价,就可以给予他们这世间的一切。而直到他们开始失去这一切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真正的代价就是得而又失的痛苦。
于是不情不愿的打、砸、烧全都变成了自发的行为。感恩被扭曲成恨意,欲望成为泄愤的前奏。人们曾经用怎样的语言歌颂祂,现在就用同等或者更进一步的恶毒倾泻回去。
宫修明也觉得,事情发展的太过顺利了。
他甚至在想,这会不会是一个热衷于恶作剧的神明,所想出的捉弄人类的绝妙方法?一点点对祂来说微不足道的恩惠,就能够看到所有人爱恨颠倒、贪婪毕露的丑态。当祂厌倦了这一切,又顺水推舟地收回了恩惠,徒留一地烂摊子,让人类自己收拾自己。
派出所的拘留室内几乎关满了人。
他们并没有在忙着追缴财产、审判罪行。眼下他们最重要的事情其实是维稳。有太多的人承受不了这种一夜之间失去一切的痛苦,跳楼的,跳河的,跳海的,抱着孩子一起跳的,打开煤气的,割腕的,喝药的……这些人就够让所有警力出动,公职人员焦头烂额。
更麻烦的是那些将仇恨转嫁到他人身上的。他们没办法实际地憎恨和伤害一个无形之物,就选择伤害他们触手可及的那些人。学校的学生,商场中的顾客,地铁里的上班族……驾车冲撞事件、毒气事件、纵火事件……频繁发生。就像这个信仰席卷整个社会之时一样,当浪潮退去的时候,只留下一地狼藉,留下没有穿衣服的、赤裸的丑恶。
这是宫修明无休止连轴转的第三个星期。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已经彻底没有休息日了,按理说他这个级别只需要处理所谓“高危级别”事件,不过宫大督察每天上班路上就能遇到十个寻死的,救了总要带走做笔录,神志不清的也要送医院,交通堵塞人手不够更不能不管,他权衡几番最后在办公室里搭了个行军床。
专业的事还是专业的人去干吧……一切曾经瘫痪的系统再度运转起来,虽然磕磕绊绊,但总有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存在。
比方说,倒霉的张天心。
倒霉蛋就算许愿成真,也始终怀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如果真的是运气好抽上了呢?他好歹是吃麻辣烫都会兢兢业业六图一百字的人人点评lv.7用户啊!能抽到也是他应得的!
主要是他贫瘠的想象力也没办法支持他想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愿望。想还清房贷起码要许愿六百万,问题是怎么上税?中彩票、远房亲戚的遗产、路上捡到大金条,都是不同的处理方式吧?银行能接收吗?说起来他的那个客户经理短短两周之内换了三个。大概是有人许愿成功升职跳槽,有人许愿成功找到工作,然后又有人许愿成功升职跳槽……
张天心也没许愿要车和房,他觉得在这个庞然臃肿的城市住哪里都不方便、开车更不方便。工作么,本来准备许愿换个领导,可是领导因为继承了远房亲戚的遗产,立刻离职去寻找诗和远方了。
妈妈,人生不是旷野,人生是写代码……
在上班打卡无事可做的第十七天,张天心发现陆陆续续有同事回来上班了。
一场集体癔症?
张天心好想说,别这么快就嘎嘣一下醒来,他刚刚许愿抽中巴厘岛七天六夜包机票……有时候人对薅羊毛的最大想象就是带薪度假。
好了,这下子没了,全都没了!
在会议室中见到新的产品经理时,他头一次丧失了斗志。没关系,没关系的,你尽管提要求吧,我什么都做不到……
三天之后,公司被查封了。老总因为公然在海外从事封建迷信活动被冻结所有资产,整个财务室在上午被一锅端——张天心这才知道,他老实本分拿的工资居然也可能是别人许愿来的!
问题是也只有这个月的部分吧!怎么还要自己上缴非法所得?他是不知情的守法公民!
然后还是老老实实唯唯诺诺把钱打回去了。
去所里拿回执的那一天,天气很好,街上秩序井然,寻死的和杀人的都还没有出动……张天心为了避免交通堵塞回头路上打卡迟到,宁可早上六点半就骑共享单车往派出所飞驰而去。
然后发现只有值班人员在,他的回执暂时还拿不上。
张天心悲凉地蹲在人家门口吃煎饼果子,路过的行人无不认为他是在逃人员想要投案自首,纷纷投来看热闹的眼神。
“你有什么事吗?”
正当他被旭日照得头晕眼花之时,一片带来清凉的阴影笼罩了下来。
“宫……先生?”
他站起来。
两个人面面相觑,张天心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脱口而出他的名字,宫修明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带来如此熟悉的感觉,又能脱口而出自己的名字。他们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彼此,接着宫修明率先移开视线,去买自己的煎饼果子。
督察是从楼上下来的,派出所是他们分局楼前的建筑,也是他们的下辖管理单位。宫修明不知道这个人来做什么,不过既然看起来有旧,他顺手能帮忙的就会帮忙。
“上缴回执?”
他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笑了起来。
“你还是我这么多天以来见到的第一个来上缴这种违法所得的人。”
什么话!张天心难道是来上缴的吗?他是已经缴过了!听这位宫督察的话,他们好像暂时不打算追究金额轻微的违法行径……呵呵亏大了。他惆怅地叹了一大口气,跟在宫督察身后进了派出所的大门。
这位督察身份似乎不大一般。
他进门的一瞬间,本来对张天心爱搭不理的几位值班人员突然就精神了,一个个板正地坐在座位上,投来炯炯有神的视线。一位笑容可掬的小伙儿迎上来,张天心知道他是在跟自己说话,但他微微躬身的方向和表情,无不示意着他真正尊重的对象是谁。
“好了,既然你们现在正在工作,那就来帮这位……”
“我姓张。”
“帮这位张先生把他的事情办完吧。他还要赶着回去上班。”
是的,他确实是要回去上班,虽然公司被查封了,但不意味着他可以就此把工位上的一切打包回家。人力部门还在运转,倘若他这段时间不去公司打卡,一定会被当做旷工,到时候连半点赔偿都拿不到,与其那样,他还宁可每天在工位坐着装装样子。
这个派出所距离地铁站还有老长一段距离,张天心还惦记着停在门口的那辆共享单车,别被别人骑走了。
站在那里等别人给他的回执打印、签章、填说明情况的时间,张天心终于艰难的咽下了他的煎饼果子,又自行去倒了一杯水喝。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宫修明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有一杯散发着袅袅热气,看起来温度适宜的茶叶茶出现了。
他嫉妒地又去倒了第二杯水。
10分钟后他顺利拿到了自己的回执,直奔门口的那辆共享单车而去。可惜今天的上班路上有太多阻碍和波折,就在宫修明叫住他准备留一下他的联系方式,看看两个人到底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时,不远处摇摇晃晃的走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的目标很明确,他是直奔派出所而来的。
大夏天,来人穿得鼓鼓囊囊,他的脸色苍白,神情恍惚,衣服上沾满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带来的油渍,头发更是油腻脏污,一缕一缕地垂挂在脸上。
这时候经验丰富的一些人员很快就能察觉出不对。宫修明当然是瞬间就联想到了什么,厉声叫道:“张天心!”
——奇怪,他只是知道他姓张,为什么这一刻他突然又知道他的名字了?
他的反应够快了。叫出他名字的一瞬间,宫修明已经冲出去揪住他的后领子往回拖。
不对,不应该往派出所里退。
而等到张天心能反应过来,一个活生生的人已经在他面前彻底被火光吞没。
紧接着,两个敬业的倒霉蛋就在剧烈的爆炸和震荡中一起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