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辑错误、时序混乱，以及一切你认为有问题的东西……还有你没发现，但是感觉不对的那部分，都是结果，而非成因。”
这次投影的效果很好，张天心能看清他冲自己眨眼时掀动的睫毛。
“现在不能直接告诉你什么答案，不过，一定要记住我上次和你说的。”
——但他也没有重复强调一遍，只是做出了一个口型。
那三个字。
张天心轻而易举辨认出来，是“不要死”。
他们短暂的会面又这样匆匆结束了，什么麻烦都没解决，什么问题也都没得到答案。
这一次他又在他的眼前直接消失了，全息投影一瞬间破灭，也是这时候，张天心才注意到这种投影的边缘会散发出模糊不清的微光。
这么说他们俩刚刚大概像两个超大人形灯泡在这里交互？
不过他现在也能及时意识到自己发散的思维了，玉维真说的没有错，他的意志力、精神状态，所谓san值一定出了问题，而不是因为他是个什么adhd。
也不知道在平台的工作体系下精神疾病会不会获得带薪病假？他苦中作乐地想。
996重新恢复运作时他正靠在床边上，把玩着刚刚从它身上拧下来的机械足。
系统重新启动的动静不小，在一长串毫无意义的音符小曲和流光溢彩的代码与开机指示之后，996突然弹到了空中。
“宿主！我怎么了宿主！刚刚发生了什么啊宿主！”
啊，雏鸟……雏机器人期。当它们遭受重大物理冲击时平衡块出问题，系统会在一段时间内提高对宿主的信任级别，甚至言听计从。
“可能是和这个世界缺乏壁垒的问题，被哪里漏出来的病毒搞死机了？”张天心说，“你要不开启自检程序试试？”
开玩笑的，他不可能真的让它开启自检系统，张天心不知道996的中枢处理器现在是个什么局面，他是个程序员没错，但他并不会修电路板和芯片什么的，让他把996拆开等同于把他投放在一个爆炸装置前，让他选颜色剪电路线。
而且，它现在这个傻傻的状态不是挺好吗？
“总之你先不要进行过多的日常活动吧，我找机会回城带你去智械店里检修一下，还是说你现在想要直接返厂？”
996着实纠结了一会儿。它的判断力和执行力——对平台指令的执行力都有大幅度地下滑了，张天心正在试图通过语言诱导它让它做出有利于自己的判断。
当然系统也遂了他的意，选择留下来陪伴宿主。
“没关系的。”张天心十分用心地敷衍道，“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一定没问题，你还记得你在死机之前看到什么了吗？我们到时候可能需要和维修智能阐述一下。”
“……不记得。”
啊，它犹豫了一下。
系统也有自己的秘密呢。
张天心并不在乎这个。
显而易见，996决定和他回到不夜城不仅仅是因为它现在格外依赖宿主。他认为，它八成是还记得死机之前看到的画面——所谓的“排异反应”啊。
正是因为看到“自己”，才不想回去面对平台吧？作为系统在整个平台那里是可是没有任何隐私的，虽然张天心并不了解它们的具体权力体系，不过从996和平台日常的交流就能看出，它们的这些层级结构非常拟人化。它是产生一些怀疑了吗？还是有更多的恐惧？它小小的机身中平均每秒可以进行上千次的演算，那么这枚人工智能的芯片能否装载阴谋论呢？
总之，在996产生“不安”这种情绪的时刻，他俩之间的关系才真正意味上的开始向同盟转变……这时他们是两只平等的蚂蚱了。
“为了防止你再出什么问题，我把你身上这些额外的设备先拆掉了哈。”
他扒着床沿，把扭下来的机械足丢进床底下的纸箱里。
让996和影像资料中的996从外观上区分开来或许会让这种排异问题减缓一些。不过，张天心觉得，现在是轮到自己来当领头蚂蚱的好时机。虽然不知道原身是哪一次哪一个版本的他，但是感谢自己的一切付出与良苦用心，他现在有《42号太空漫游：地外智慧生物的操作指南》了。
把所有资料分门别类是个好习惯，有自己的命名风格则堪称格调高雅。就算让996亲身查阅，想必系统也不会打开这种典型的太空歌剧风味文件，更何况它还被归在“休闲–读书”这个栏目下。
谁会知道，这其实是系统的产品说明书呢？
另一边，从“秘密基地”平安返回家中的玉维真并没有来得及掐掉宫修明的发声设备。
他此时有些左右为难，毕竟在回来的飞行器上宫修明表现得规规矩矩没有添一点乱子，好歹是记住了安全守则，也让玉维真暂且放下了戒心。谁成想，就在他们回到家中，保全设施重新启动之后，这个活泼的脑花突然问他：“我好像见过这个人，他是个医生，对不对？”
玉维真愣住了——他刚刚是愣住了一下吗？宫修明分析不出来。
电信号告诉他，他有那么非常非常短暂的一瞬停顿。
“是的，他是一个很有名的黑市医生，你们其实也认识，所以你有想起什么来吗？”
玉维真选择直截了当地堵死这个话头，直接把问题抛出去。这个方法奏效了，为他赢得了接下来5分钟的平静。
脑花是很容易自顾自地钻牛角尖的，何况这个脑子缺失了几乎所有的记忆，每每想到这种缺失，他就痛不欲生——悲痛地在营养液里游来游去，恨不得撞上容器自伤。说不定猛烈的撞击能帮助他想起什么来呢？
“我什么都没想起来。”他诚实道。
“也许有一天可以吧。”玉维真安慰他。
最好不要。
现在这个无忧无虑的状态挺好的，聪明还是不谙世事，比聪明而自有主张好多了。
他还在营养液里稀里哗啦地游荡着，横厅一角的氛围灯穿透容器的，将波纹和液滴投影到地面和墙壁上。玉维真看了一会儿，自己走过去打开了唱片机。
这时候需要一点古董、一点手操，一些音乐，让他放松下来。
或许养一个脑子和养一只宠物没有太大的不同？
“你觉得我能委托他帮我造出躯体吗？”
算了，宠物不会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他虽然只剩一个大脑，但想法总是很活泛嘛，玉维真几乎都要敬佩他了。
“他只是个负责贩卖和安装义体的医生，不是科学家。”
“可你也说过，我从前是他的主顾。”
“你从前好歹还是个活人呢。”
“那你为什么会和一个普通的医生产生交集？”
“你也和这个普通的医生产生交集了。”
脑花生气了。
他万分痛恨这种说话方式，但他又无法痛恨玉维真，他痛恨的只是这种不停探寻但用尽全部力气，最后也只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助感。
玉维真熟练地四两拨千斤把他的问题挡回去，显然是铁了心不准备让他从他这儿探知到任何内幕了。不过宫修明是一个全能的脑子，他捕捉到了那个人的声纹信号，接下来只要他长时间地待在城防系统中，通过星链，无论这个人在什么地方，但凡他敢发出声音，他就一定能排查到。
这种事情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是算力不用在大海捞针之中，于他而言也不会有别的什么用处了。
转头第二天，宫修明就发现自己被玉维真关了禁闭。
“啊啊啊啊啊啊–fthhsiikgdxmldd！！！！rfgjjkbcdjkkvx……”
他的发声设备也被掐了。
玉维真猜测他可能在一长串乱码中偷偷骂了自己，那又怎么样呢？反正，宫修明现在只是个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的无助脑花。
不过他还是给他焕新了一下营养液。
不夜城109区。
一群戴着中世纪鸟嘴面罩、身披黑色斗篷的“复古爱好者”正在一家便宜酒吧聚会。整座不夜城很难找到这么复古的、采用人力的地方了。这个酒吧的老板是人，服务员也是人，调酒师还是人，含人量过高，以至于习惯了人和人之间要保持距离的上等公民们从不曾踏足此地——他们都住在人口密度极低的高处。
“你们听说了吗？”
“何止听说。”其中一人笑了一声，声音从仿佛被捏扁的声带中挤出来，嘶哑干涩，“我出事的头天夜里就跑到附近去看了，好险没被问讯。”
“真的确认那个人已经死了吗？”
“警方那里还没有定论，不过他们确实快要把整片地翻过来犁一遍了。”
张天心到底死了没有？希望他死和不希望他死的人都不知道。现在最关心他的除了想要杀他的幕后主使和他的主顾们，还有他的这群同行。
很多时候一个人的死亡是一场剧变的预兆。死一个政客、死一个健全人，在各方势力和舆论的助推下都可能对时局产生巨大的影响。张天心死不死很重要吗？不夜城内外，每天都有人死去，可他和黑市医生的标签绑在一起。
不同于别的违法行径……他们这群人，在不夜城中，被视作和整个建制对抗的存在。无论最初成为走私犯和医生的原因是什么，是想要来钱更快、生意暴利还是时局所逼，他们都站在了围绕义体建设的一整条产业链的对立面。
黑市医生，为被生存压垮的底层人带来希望，被称作不夜城的“盗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