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心据理力争了半天，996帮他申诉去了。
他其实想要一辆改装重卡，关键时刻能从人群中轰隆隆压出去的那种，就像影视剧里演的那样。至于平台怎么投放、在哪里投放，那是平台的问题。上个世界用球——用逃生舱之后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张天心作为老实员工没有投诉投诉在投诉是因为他自己有素质。现在，追究的时刻到了！他上了这么多年班和上级扯皮和运营扯皮和产品扯皮和甲方扯皮的能力可不是白锻炼的！996被他突然暴起的攻击强度吓了一跳，老老实实地给他填好申诉单子，并把宿主长达一刻钟夹杂着攻击性和侮辱性词汇的发言整合美化成了一篇言辞恳切、据理力争的长文，上传成附件发了出去。
系统当然不知道，他心里窝着一股火。
那种信息缺失、被剧情推着走的无力感又重现了。
张天心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有所猜测，一定有什么会把男主推到他的必经之路上来，或者说，实际上是他被安排到了男主的必经之路上去。保不齐是宫修明为了作出和其他候选人别有不同的姿态，巡演拉票到一半拐道去矿区了呢？拿底层人民作秀，是这种人的惯有手段。而且张天心的岗位刚刚好，不需要深入矿区压制劳工，就处在一个险地的边缘——处于一个综合考量到“踏入”而不“深入”的边缘。
但凡男主真的想作秀，他们就有相当高的几率这样碰面。
他清楚他的怒火从别处而来，又不受控制的直奔宫修明而去了。996当然不希望他在玉维真那里下功夫，尤其是在平台的监控下，会给双方都造成麻烦……他只是想不通。就是想不通，为什么玉维真会拥有一座地下实验室。规模不大，不是上个世界那种多年经营之下成规模成体系的东西，但不意味着不作恶——他也在拿人当耗材的话，张天心又可以去相信谁？
他在房间里焦躁地转圈，又把前两个世界的剧情和经历复盘了一遍。接着他意识到他与他始终关注的对象并没有那么深的交集。
是玉维真突然出现在剧情里的。
他好像那种机械降神的转折……生硬，充满了直白的目的性，就这样穿插在重要的拐点前后，干涉宫修明，以及干涉任务者本身。
张天心从头到尾都不想承认，但他心里很清楚的一点是，他多数时间被玉维真牵着鼻子走——他出现之后，主动权就顺势到他手上了。
一种有点可笑的雏鸟情节，从试用期世界被从治安管理防治所里捞出来那天开始。
他确实救了他很多次，帮了他许多忙。可现在回忆起来，玉维真做那些事的落点根本不在他身上。
他是不是单纯的在针对男主？
996适时地提醒他别生气了，距离通讯兵上工还有两天。前段时间我们局限于下城区的探索没再能更进一步，上城区暂时找不到进入方法，不如我们试试去矿区找到突破口？通行证拿到手，说走我们就走吧。
戴好头盔、穿好防弹衣，接下来这部分可能要上强度。
张天心现在已经能熟练地跨上摩托打火就走。他从大路到小路到没什么路，水泥到碎石到纯野地，一路风驰电掣，996在他手腕上被颠得直抖，不敢说话。没关系，挺好的，起码现在非常斗志昂扬……996觉得这个世界依靠宿主自己完成任务有望了。
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临近矿区时周遭荒无人烟。矿区的劳工并非全是不死者……当人失去生命迹象之后仍然能充作劳动力，那么原本的廉价劳动力能怎样？他们做同样的工作，因为要拿报酬、需要休息而被监管者认为效率低下，得到的是更多的斥责和更差的生活环境，许多人没有空闲回到自己的落脚处——更多人根本没什么落脚处，只能常年在暗无天日的矿井周遭栖息。
然后“死去”……成为一个更好的，不用休息和拿工资的员工“活过来”。
他到了哨所。
对方扫描过他工作证后对着对讲机说了句什么。张天心随之望去，看到合金的幕墙上高耸的尖刺与通电的线圈。大约每百米矗立着一座高耸的哨塔，并不是全都有人驻守，但接下来一段时间会加派人手，他的岗位就在其中一座哨塔上。
面前是方圆十几公里内唯一一个出入口。伴随着接近五米高的门缓缓打开，他被人推了一把。
“快点进去。”
那是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向内开，摩托被拦截在外，而配枪是允许的。
在这种特殊时期，拥有工作证的人都可以在矿区随意通行，排查他们认为可能出现的危险。无论是不死者还是……平民，一旦他们认为那些人有造成威胁的可能，他们被允许使用配枪——不需要任何申请或者事后报告，“就地射杀”。
张天心怀疑过这套制度的运行合理性，但凡选举进行得频繁一些，构陷和谋杀简直轻而易举——还是合法的。直到他翻资料读到上一次选举还是在将近十五年以前。十五年？足够把下一代培养出来平稳过渡了，这和世袭有什么区别？他再看候选人名单时，视角就产生了变化。或许这其中不是剧情的矛盾的重点所在，他只要搞清楚哪些人是在陪太子读书……以及男主的定位。
直觉告诉张天心这是同一个问题。
以及不会有人蛰伏十几二十年等着选举期去矿区杀人的，时间太长变数太多了，这个世界中平民的命不值钱，朝生暮死，蜉蝣而已。张天心他们配持武器的人也只被允许在城区以外活动，一旦靠近城区——即使是下城区，三次警告后仍不撤离，依然就地射杀。
他回头看了一眼，没人来替他把摩托开走，它孤零零地站在大门外，接着大门迅速关上了，好像是害怕他突然转身冲出去那样。
他的面前还有两道门，检疫和武器检查，以防对矿区资源造成污染——没有生物防治，说不定矿区管理者正希望来个什么超级病原体，给所有活人一感染拉倒，省的还要派人巡逻看守。张天心走过这形同虚设的两道门，终于重见天月。
工作人员问他需不需要巡逻车送他，张天心拒绝了，不过多问了句能不能自己开。
于是他开上四轮敞篷小电瓶，自动步枪架设在车上配备的专用的支架上，吹着深夜的微风，打着大灯就这么溜达出去了。
矿区内的道路居然修得还不错……也是，他们不缺劳动力。张天心难得感受到了一些为人的尊严，接着迅速意识到这是依靠着践踏别人的尊严而获得的。他默默把远光灯关了，戴上单边夜视仪，只留能照亮前方三五米的光源，低速巡航着。
他对矿区的第一个印象，是空旷。
不是荒凉，也不杂乱。非常空旷，从大门出来约摸一公里的距离，目力所及只有平直的道路和矿坑的边缘，刀削一样引向不见底的深处。矿坑没必要打这么大的井口，他们把矿区修建成这样，只是为了方便统一管理，不令人能自由出入。
他开着车沿着进来能看到的第一个矿坑转了一圈，没什么特别的收获，只看到一个贴着“检修中”的焚化炉。
“宿主你看。”996说，“检测到一些运行中的。”
运行中的什么？焚化炉吗？
黑天白月，仍能看到十几柱蓬勃的烟气。
“烧什么的？”
张天心问。
他的语气有些苍白无力……996的回答也印证了他的想法。
骨殖。
这个世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但是不死的人只剩一具骨架时，他们的老板会嫌骨头工作能力不足、太占地方、有碍观瞻，把他们归拢归拢，然后烧掉。
反正只要和生活垃圾、作业垃圾、各种各样的报废品打包压缩在一起，没有人会知道那是一堆可以被拆分成完整骨架子，还能嘎吱作响地站起来活动的“人”。
就算有人知道，他们也会骗自己……蒙蔽自己的眼睛的。生前事身后事，有什么区别？或许被烧掉反而算一种解脱。
张天心默默低下头去。他开了有一刻钟的车，抵达地图上标注的一个最近的运输点。这里是人和矿产共用的，上下的列车上贴了是否“活体”标识，但每个厢体内都有明显的脏污痕迹，看来并没有谁认真执行这个活不活体的区别。或者矿工真的被允许离开矿坑吗？
这个时间仍有源源不断的矿产装载在厢体中运送上来。张天心在工作人员的协助下跳进了其中一辆被排空的车厢，他站在正中，哪里也找不到坐下或者倚靠的地方，只好就这么站着。
没几秒后在机械的运作声中，厢体整个向下倾斜并悬空了，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大概半分钟，张天心跟着整个车厢震了两下，差点把自己震到地上——他们落地了。车厢接上导轨，开始在牵引下自发运转驶去。
这里才是真正的枢纽点，矿产资源的分拣、活人的上下工，都是通过这个平台来完成的。上行到这个平台的吊车与列车很多，但是出去的厢车只有一列，为的是断绝逃役劳工的妄想。
原来那些活人“生活”在这里。
自动行驶了二十几分钟后，车厢来到一个分拣站点。上夜班的工作人员引导张天心从这里出来，车厢拐了个弯，准备去装载下一趟矿物，再吊回地面。
他走进分拣站，灯光亮度有些微刺眼。张天心眯了眯眼，一低头，发现自己的鞋印正大喇喇地将地面糊作一串……哈哈这也太脏了，还好他有把裤脚扎进去。
他满怀歉意地看向工作人员，对方毫不在意地摆摆手。
“我们这里没有卫生标准的，我只是希望工作环境整洁一点……没事，我叫个人来打扫。你也先坐着。”
一开始张天心没懂他为什么叫自己也坐着等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