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元景带着一身疲惫和满心沉重,快马加鞭赶回了汴梁城。
他顾不上休息,立刻入宫求见,将梁山之行,尤其是朱瞻基那三个石破天惊的条件,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禀报给了徽宗赵佶,并着重描述了梁山军容之盛、朱瞻基态度之强硬以及那毫不掩饰的威胁——北联辽国、南应方腊!
延福宫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赵佶听完,气得将手中把玩的一块极品羊脂玉镇纸狠狠摔在地上,顿时玉屑纷飞。
“武镇岳!一介草寇!竟敢如此狂妄!勒索朝廷!割据一方!他……他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天子!还有没有王法!”
他气得在殿内来回踱步,艺术家的优雅荡然无存,只剩下帝王的震怒和被冒犯的狂躁。
朱瞻基的条件,尤其是“打到汴京”的威胁,深深刺痛了他敏感又脆弱的神经。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
蔡京连忙上前劝慰,心中却暗自盘算。武镇岳的条件确实苛刻至极,但……方腊在江南的攻势越来越猛,这才是燃眉之急。
“息怒?你让朕如何息怒!”
赵佶指着宿元景。
“他竟敢威胁朕!威胁朕的江山!北联辽国?南应方腊?他……他这是要亡我大宋啊!乱臣贼子!该千刀万剐!”
高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忠愤”。
“陛下!武镇岳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獠不除,国无宁日!他今日敢提这三个条件,明日就敢裂土称王!”
“宿大人亲眼所见,梁山贼势已成,兵精粮足,更有呼延灼这等叛将为爪牙!若再纵容,必成大患!臣请陛下速发大军,调集西军精锐,汇合各地兵马,雷霆扫穴,荡平梁山!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他极力煽动,试图将朝廷的怒火引向武力剿灭,以掩盖他之前的败绩。
“剿?拿什么剿?!”
宿元景忍不住反驳,他一路回来,忧心如焚,深知朝廷现状。
“高太尉!西军能调吗?西夏在侧,辽国虎视眈眈!童枢密(童贯)坐镇西北,能抽身吗?江南方腊已糜烂数路,抽调哪里的兵?再征发民夫?钱粮何来?”
“国库早已空虚!再打一场倾国之战,万一……万一那武镇岳狗急跳墙,真如他所言,引辽兵南下,或是与方腊勾结,南北夹击,后果不堪设想啊陛下!”
他几乎是痛心疾首地喊出最后一句。
蔡京老谋深算,此刻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
“陛下,元景所言……虽不中听,却是实情。武镇岳之条件,固然狂妄悖逆,形同割据。然其势已成,强攻,代价太大,胜负难料,且恐引发连锁崩坏之局。”
“方腊,才是当前心腹大患,其占据江南财赋重地,若不能速平,国本动摇。”
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看向暴怒的徽宗。
“老臣以为,武镇岳所求,无非名利与自保。其‘听调不听宣’、‘不反朝廷’之语,虽是大逆,却也留有余地。”
“其索要番号官职,无非是求一个朝廷认可的体面身份。其要商路畅通,也只为保其根本。眼下……或可……虚与委蛇。”
“虚与委蛇?”
赵佶喘着粗气,瞪着蔡京。
“正是。”
蔡京点头。
“可先假意应允其部分条件,比如,赐予一个响亮但权柄有限的‘大将军’虚衔,其麾下头领封些有名无实的散官。”
“至于‘听调不听宣’和商路之事……可含糊其辞,暂不明确拒绝,只说需从长计议。眼下最紧要的,是稳住梁山,使其不与方腊勾结,甚至……诱使其出兵助剿方腊!”
“待方腊平定,江南财赋重归朝廷,再集全国之力,回头收拾一个区区梁山,还不是易如反掌?届时,他武镇岳是圆是扁,还不是任由陛下拿捏?”
蔡京的话,充满了老官僚的权谋算计,核心就是“拖”和“骗”。先稳住最危险的敌人,解决眼前的火,回头再算账。
高俅急了:“太师!此乃养虎为患啊!武镇岳狡诈如狐,岂会看不穿此计?他若不受安抚,反而……”
“他若不受安抚,执意要反,那便是自绝于朝廷,自绝于天下!”
蔡京冷冷打断高俅。
“到时,朝廷剿之,便名正言顺,天下豪杰亦可共讨之!总比如今仓促开战,冒着江山倾覆的风险要强!”
宿元景沉默了片刻,也艰难地附和道。
“陛下,蔡太师老成谋国之言……或为当下……权宜之计。至少,先稳住梁山,使其不北连南合,为朝廷平定方腊争取时间。”
赵佶听着两位重臣的分析,胸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力感取代。
他颓然坐回龙椅,看着地上碎裂的玉镇纸,仿佛看到了自己摇摇欲坠的江山。
打?他本能地畏惧那血与火的战场,更恐惧朱瞻基描述的可怕局面。
和?又实在咽不下这口被草寇胁迫的恶气,更觉得那三个条件是奇耻大辱。
他烦躁地挥挥手,声音充满了疲惫和厌倦。
“罢了!罢了!朕……朕头痛得很!此事……容后再议!蔡卿,宿卿,你们……你们再拟个章程,看看如何……如何回复那武镇岳。既要……安抚其心,又要……不失朝廷体面……更要……更要防其做大……唉!”
最终,这位沉溺于艺术的道君皇帝,还是选择了最符合他性格的应对方式——拖。
将难题抛给了臣下,自己则想躲回画院,在笔墨丹青中寻求片刻的安宁,逃避这令他心烦意乱的现实。
高俅看着徽宗的态度,知道短期内大规模剿灭梁山已不可能,心中恨意滔天,却也无可奈何。
他低着头,眼中怨毒的光芒闪烁不定,暗暗发誓。
“武镇岳……且让你得意一时!待江南事了……本太尉定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而一直沉默侍立在旁,掌管西军的枢密使童贯,则面无表情,眼神深邃。
他心中盘算的,却是西北的局势,以及……这乱世之中,手中兵权的重要性。
梁山?方腊?在他眼中,或许都只是棋盘上的棋子,或者……是潜在的对手。
招安的闹剧,第一次谈判以朝廷使者的仓惶而退和汴梁城内的激烈争议暂告段落。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风暴来临前短暂的平静。
朱瞻基的“条件”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悬在了大宋朝廷的咽喉之上。
是选择屈辱的妥协,还是孤注一掷的战争?亦或是……一场更深的算计?
答案,在波谲云诡的时局中,缓缓酝酿。
梁山泊,聚义厅。
听完探子关于朝廷使者返回汴梁后朝堂争议的回报,朱瞻基端起酒杯,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对着厅中目光灼灼的众头领道。
“看到了么?这就是宋朝的官。既无决断的魄力,又无死战的勇气。他们现在……比我们更怕开战。”
“传令下去,备战不可松懈!同时,我们的商队……该动一动了。趁着朝廷焦头烂额,把路子,铺得更远些。”
他目光投向南方。
“江南的烟火,也快烧到最旺的时候了。”
众头领轰然应诺。
聚义厅的喧嚣散去,众头领各自领命而去,或操练兵马,或巡视防务,或安排商队南下事宜。
梁山如同一架精密的战争机器,在朱瞻基的意志下高速运转。然而,在这看似铁板一块的沸腾之下,一股不易察觉的暗流,却悄然滋生。
宋江拖着白日里因失察而被杖责、犹自隐隐作痛的躯体,回到了自己位于后山僻静处的小院。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震天的操练声,他脸上的恭顺与激动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坐在灯下,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掌,又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翻江倒海。
朱瞻基的强势,梁山的兴盛,他看在眼里,甚至也为之振奋。
但今日聚义厅上,武天王那睥睨天下、视朝廷如无物的姿态,以及那“打到汴京”的森然威胁,却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了宋江心底深处某个根深蒂固的地方。
“大宋……终究是大宋啊……”
宋江低低地叹息一声,声音里充满了迷茫和挣扎。
他骨子里那份对“正统朝廷”的敬畏,对“封妻荫子”、“青史留名”的渴望,并未因上了梁山就彻底消失。
朱瞻基描绘的未来固然宏大,但那条路充满血火与未知,动辄便是“裂土称王”、“改朝换代”,这超出了宋江这个底层小吏出身的灵魂所能承受的极限。
“若能招安……堂堂正正做个朝廷命官,光宗耀祖,带着兄弟们搏个安稳前程……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这个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
武天王的条件固然强硬,但朝廷那边……不是还在“容后再议”吗?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越想越觉得可行。
武天王要的是实权藩镇,朝廷或许给不了那么大的权柄,但若真能谈成一个体面的招安,比如做个州府团练使、兵马都监之类的实职,再给兄弟们谋个正经出身,远离这刀头舔血的日子,岂不美哉?
总好过跟着天王去赌那未知的、注定尸山血海的“开创新世”。
“兄弟们……兄弟们会怎么想?”
宋江眼神闪烁。他深知朱瞻基在梁山的威望如日中天,公然唱反调无异于找死。
但私下里,探探几个最信得过、也最可能认同自己想法的“老兄弟”的口风,应该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