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影子在烈日下蜷缩成团,就像高秀平被压抑的性子,明明该舒展的年纪,却不得不学着委曲求全。
高秀平公然挑衅当大队书记的叔公李文昌,把李文昌气得浑身发抖。
她做梦也没想到,等待已久的婚姻竟然是一场骗局。不过还好,骗子不是丈夫,也不是公公婆婆,而是当大队书记的叔公李文昌。
曲万生精明强干,为邻里乡亲抱桌角,帮助别人解决家庭矛盾,轮到自己的外甥女,他却失算了。
其实也不是失算,他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并反复提出要求,只不过李文昌答应得太痛快,曲万生信以为真。
曲万生也是没有想到,自己生意场上混迹大半生,啥样的人没见过,怎么就会轻易上当呢?
他知道有些不经过大脑的承诺很难兑现,李文昌的承诺看似痛快,在曲万生看来,只能说是可以轻松兑现,根本不是事。
李文昌现在根本不是兑现有困难,而是压根儿就没想兑现,甚至要唱反调,不然怎么能够彰显出他的权威?
高秀平怕过谁啊?你当大队书记怎么了,你得讲理是吧?我如果犯错误了,你可以批评,我也可以认错。但是,我没有错,你凭什么耍威风?
明摆着就是没事找事,我如果被你吓趴下,那我以后将永无宁日。你当大队书记又怎么样?你也不能说啥就是啥,你说规矩就是规矩了?我看就是闹剧。
高秀平想明白了,你不是不想分开过吗?那就在一起磨合,对了我听你的,不对的我就跟你斗,我就不信斗不过你。
她不怕受苦受累,就怕不得舒心。在娘家长大,从来没有人对她吆五喝六,如今到了婆家,凭什么要受这窝囊气。
高秀平主意已定,不再退缩。她径直走到李文昌面前,目光坚定。
“老叔,我尊重您是长辈,也尊重您这个大队书记,但您不能不讲道理。咱们把话摊开了说,要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您指出来,我改;可要是您故意刁难,那别怪我不给你面子。”
李文昌被高秀平这番话怼得脸色涨红,他举起手里的酒瓶子,大口大口喝了几下,瞪大了眼睛,手指颤抖着指着她:“你……你这是以下犯上!反了天了!”
孙桂英和孙玉良围了过来,皱着眉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高秀平毫不畏惧,直视着李文昌的眼睛:“老叔,我这不是犯上,我是要个公道。您要是觉得我有问题,咱们就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李文昌被她的气势镇住了,一时语塞。
这时,一直沉默无语的李德昌终于忍不住,一改往日对李文昌百依百顺的态度,力挺儿媳妇。
他直视李文昌,心平气和地说道:“文昌啊,秀平这丫头说得在理。大家都是一家人,有问题就好好解决,别动不动就摆官架子。”
话一出口,孙桂英和孙玉良目瞪口呆,李文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沉默了许久,竟然无言以对。
问题呢?解决啥问题啊?光顾着吵吵,究竟为啥吵吵巴火?
有些时候,吵架只是情绪的突破口,为什么吵架并不重要,问题只是借口,真正的矛盾都潜藏在内心深处,如果有一方遮遮掩掩,见不得光,那就麻烦了。
只要能摆在桌面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解决不了,那就不是问题。
最终,李文昌扔掉酒瓶子,叹了口气,说道:“罢了罢了,是我考虑不周。秀平,你也别往心里去,咱们好好商量着来。”
高秀平见他态度软化,也不再咄咄逼人,点了点头:“老叔,只要您讲理,我自然会配合。”
配合什么?道理在哪里?为啥吵架?问题何在?这些都不是问题,只要态度变了,一场风波就平息下来,神奇吧?
李文昌平静下来,刚才那个酒气熏天的劲头不见了,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他清清嗓子,认真说道:“这个,守业媳妇,我刚才喝点酒,有些不清醒,说的不对你担待点,这个,咱们坐下来好好规划规划以后的日子。”
高秀平心里虽然还有些气,但见他态度诚恳,便也坐了下来。李文昌接着说:“这个,我打算重新分配下家里的活计,每个人都有事干,也都能有自己的自由。”
众人听了都点了点头。这时,李德昌也开口了:“文昌啊,以后有啥事咱们都好好说,别再弄这些弯弯绕绕的。”
李文昌红着脸应了下来,那一瞬间酷似 李德昌,完全不见昔日酒疯子的模样。
高秀平发现,终究还是一家人,只要大家都敞开心扉,没有过不去的坎。而这场风波,也让这个大家庭更加团结。
李守业偷偷祝贺高秀平首战告捷:“告诉你一个秘密,老叔的酒量大着呢,他很少喝醉过,他那酒疯子模样是装出来的,专门用来吓唬人。”
高秀平的眼刀嗖地飞向李守业:“你还好意思说秘密,我早就看出他是借着酒劲耍威风,然后再借着酒劲顺坡下驴,他就是个五驴子。”
李守业嘿嘿一笑:“让你说对了,我跟你说啊,老叔这人就是爱面子,他要是觉得自己权威受到挑战,就会来这么一出。”
高秀平撇撇嘴,“那又怎样,我才不怕他这一套。你可别像他一样,在外面喝酒要有节制,别借着酒劲胡咧咧。”
李守业耍贫嘴:“怎么回事?想让我听你的管制吗?我偏不听。”
高秀平双手叉腰,佯怒道:“你不听试试,要是再借着酒劲闹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李守业脖子一缩,活像被揪住耳朵的兔子,赶紧赔笑道:“行行行,我听你的还不行嘛,以后保证滴酒不沾。”高秀平白了他一眼,“这还差不多。”
高秀平哪里知道,这一次,她是被李守业欺骗了,滴酒不沾,怎么可能啊?老李家祖上三代遗传,都是好酒之人。
李守业虽说嘴上答应得痛快,睡一觉起来就忘了,第二天下班忍不住跟着几个朋友去小酒馆喝上了。
一开始他还小心翼翼,生怕被高秀平发现。可酒瘾一犯,就顾不上那么多了。有一回他喝得酩酊大醉,走路都摇摇晃晃的。
回到家,高秀平闻到他一身酒气,顿时火冒三丈。“你不是说滴酒不沾吗?这才几天就忘了?”高秀平怒目圆睁。
李守业醉醺醺地打着哈哈:“就……就喝了一点点,不碍事的。”
高秀平气得转身就走,撂下一句:“你自己好好反省,等你清醒了再跟我说话。”
李守业看着高秀平的背影,打了个酒嗝,爬到炕上睡过去了。第二天醒来,他想起昨晚的事,心里一阵懊悔,赶忙去找高秀平赔罪,发誓以后一定说到做到。
高秀平生气地说:“其实,男人少喝点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觉得,喝多了就胡咧咧,话多有失,你在公社工作,大家伙都盯着呢,影响不好。”
李守业点头称是:“我知道,我跟娄翰林和你哥他们一起喝酒,都是铁打的关系,多一句少一句没事的。我会注意的。”
高秀平本来也觉得男人喝点酒不算什么事,可是不理他,她没事可做了,她突然发现,自从嫁到李家,她失业了。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
自从嫁到李家,刚开始跟李文昌斗智斗勇,后来李守业喝酒被她轻而易举拿捏,她大把大把的时间都是做家务,这样下去自己岂不是沦落为家庭主妇和怨妇?
她想起自己在娘家的时候,每天在生产队干活,回家织网做衣服啥的,很少有空闲的时间,大家都在忙碌地生活。
而眼下,一大家子人坐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没完没了地聊着毫无营养的话题。
更有甚者,有街坊邻居过来串门子,一坐就是半天,有人还会带着礼物,看来当干部就是有油水。
高秀平最佩服孙桂英,那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高秀平坐在炕沿上,手里的针线活已经停了小半个时辰。窗外的日头毒辣辣的,照得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影子缩成了一团。她盯着那影子发呆,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清。
嫁到李家已经三个月零七天。三个月前,她还满心欢喜地以为找到了好归宿——丈夫李守业在公社工作,公婆看着也和善,叔公李文昌还是大队书记。谁能想到,这一切都是表面光鲜。
秀平啊,发什么呆呢?婆婆孙玉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没什么,妈,就是有点困。高秀平随口应道,重新拿起针线,却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
她想起前天和李文昌的那场冲突。那个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大队书记,在她面前气得浑身发抖的样子,现在想来还觉得解气。可解气之后呢?问题真的解决了吗?
高秀平放下针线,走到院子里。婆婆正在拆李守业的旧被子,那被子上有几个窟窿眼,需要加点棉花补救一下。
婆婆见她出来,抬头笑了笑:屋里闷得慌吧?出来透透气也好。
妈,我去老婶那儿坐坐。高秀平说着,整了整衣襟,她想去跟孙桂英好好聊聊。
孙玉良的手在被子上扯了扯:去吧,你老婶这会儿在家。
高秀平知道婆婆话里有话。自从她嫁过来,就听说这个家真正当家的是老婶孙桂英——李文昌的妻子。李文昌在外面威风,回家却对老婆言听计从。
哟,秀平过来了。孙桂英眼尖,一眼就看见了她,脸上堆着笑,眼睛里却没什么温度,快进来坐。
屋里还有两个妇女,高秀平认得是村里的王婶和刘婶。她们见高秀平进来,笑容变得有些微妙。
秀平啊,听说你跟你老叔顶嘴了?孙桂英一边给高秀平倒水,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
高秀平接过水碗,手指紧了紧,心想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你明明都在眼前,哦!她忽然明白,这是要在外人面前立威风呢?随便你吧,我才不怕呢。
老婶,我不是顶嘴,是讲道理。
讲道理?孙桂英的笑淡了些,小辈跟长辈讲道理?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变了。王婶和刘婶交换了个眼神,低头喝茶,假装没听见。
高秀平感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长辈不讲理,小辈就不能说了?
的一声,孙桂英把茶壶重重放在桌上:高秀平,你这是什么态度?在娘家没人教你规矩吗?
我娘教我做人要讲理,不能因为对方是长辈就一味顺从。高秀平直视着孙桂英,毫不退缩。
孙桂英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好,好得很。看来你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不把李家放在眼里了。
我没有不尊重李家,我只是...
只是什么?孙桂英打断她,你以为跟文昌吵了一架,德昌帮你说句话,你就在这个家站稳脚跟了?我告诉你,李家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高秀平胸口剧烈起伏,她没想到孙桂英会这么直接地撕破脸。王婶和刘婶已经坐不住了,借口家里有事匆匆离开。
老婶,我敬您是长辈,但您不能这样冤枉人。高秀平努力控制着声音,我只是想在这个家有个公平的对待。
公平?孙桂英冷笑一声,你嫁过来才几天?就想要公平?我告诉你,在李家,规矩就是规矩!你要是不服,大可以回你娘家去。
这句话像一把刀,直直插进高秀平心里。她猛地站起来,水碗里的水洒了一地:凭什么让我走?是你们八抬大轿把我娶回来的,让我走,没那么容易!
孙桂英火冒三丈:“你!你竟然耍无赖?”
高秀英瞥了一眼孙桂英:“无赖?那得看对什么人,我本来是想跟你好好聊聊,可是你……”
高秀平冲出院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流下来。她听见身后孙桂英还在喊:没见过你这样的疯丫头,简直就是无赖!
回到自己屋里,高秀平一头扎进被子里,终于让眼泪流了出来。她不是软弱的人,从小到大,在娘家没人敢这样对她。
可现在呢?她像个外人,不,像个敌人一样被针对。
秀平?李守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怎么了?
高秀平迅速擦干眼泪,坐起身来:没事。
李守业推门进来,看见妻子红着眼眶,顿时慌了:谁欺负你了?
没人欺负我。高秀平别过脸去。
是不是老婶?我刚才听说你去她那儿了。李守业坐到她身边,她说什么了?
高秀平看着丈夫关切的眼神,突然觉得很委屈:她说...说让我不服就回娘家去。
李守业脸色变了变:她真这么说?
我骗你干什么?高秀平声音提高了,你们李家就是这么对待新媳妇的?
秀平,你别生气...李守业手足无措地安慰她,老婶就那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那个脾气?高秀平冷笑,我看她是专门针对我!
李守业叹了口气:其实...老婶对谁都那样,她就是好在外人面前耍一阵威风,如果没有外人在场,她其实挺好说话的。
高秀平愣住了:真的?
李守业点点头,老婶就是想树立在李家的位高。老叔是大队书记,她就更觉得自己了不起。
高秀平若有所思。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她以为战胜了李文昌就万事大吉,却忽略了李家真正的话语权在孙桂英手里。
那...你妈是怎么熬过来的?高秀平轻声问。
李守业苦笑:忍呗。我妈性子软,从不跟老婶正面冲突。时间长了,老婶也觉得没意思,就不怎么找她麻烦了。
高秀平皱起眉头。忍?这不是她的性格。但直接对抗似乎也没有好结果。她需要想个折中的办法。
接下来的几天,高秀平刻意避开孙桂英。她每天早早起床,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就去生产队干活。晚上回来,吃完饭就回自己屋里,几乎不参与家里的闲聊。
第四天傍晚,高秀平从地里回来,发现孙桂英坐在院子里,正和孙玉良说话。
秀平回来了。孙玉良看见她,明显松了口气。
高秀平点点头:妈,老婶。
孙桂英上下打量着她:听说你这几天在生产队表现不错?队长都夸你能干。
高秀平没想到她会说这个,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应该的。
明天公社有领导来检查,你老叔安排你去接待。孙桂英直接说道,你当过妇女主任,比村里那些丫头强。
高秀平愣住了。这是...和解的信号?还是又一个陷阱?
怎么?不愿意?孙桂英挑眉。
不是,我愿意。高秀平赶紧说,只是...为什么是我?
孙桂英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因为你合适。明天穿得体面点,别给李家丢脸。说完,她起身回屋。
孙玉良看着儿媳困惑的表情,轻声道:你老婶就这个脾气,心里其实挺看重你的。
高秀平不置可否。她不相信孙桂英会突然转变态度,这里面一定有原因。
第二天,高秀平换上了结婚时做的那件蓝底白花的棉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围上红蓝白黑相间的格子方围巾。她跟着李文昌在村口迎接公社领导。
远远地,他们看到两个戴着军帽,穿着军大衣的人骑着自行车一前一后过来,这一看就是官府的人。
车子一直骑到李文昌身旁,二人下车,把车子放躺在田边的地沿旁。
他们 是公社秘书吴永正和主管农业的副书记任开平。吴永正没想到能在这种场合见到高秀平,他脸上一瞬间的慌乱之后,马上又镇定下来:“高秀平,好久不见,今非昔比啊。”
高秀平表现得落落大方:“吴秘书好。”
吴永正不等李文昌开口就抢先介绍:“任书记,她是高秀平。”
又转过头去看向高秀平:“这是任书记。”
李文昌有点懵圈,他倒成了多余的人。
高秀平毕恭毕敬地面向任开平:“任书记好!”
紧接着,她跟在几个人的后面,到田间地头转了一圈。
十冬腊月的天气,空气异常干燥,大规模的冬雪迟迟没来。大田里呈现绿色的只有冬小麦,如果再不下雪,就需要用秸秆给冬小麦盖被了。
视察过程中,高秀平凭借着曾担任妇女主任的经验,有条不紊地介绍着村里的农业情况,水利设施维护、排水沟的清淤防冻等,她甚至还讲到秸秆还田,条理清晰,言辞恰当。
任开平不时点头,对她颇为赞赏,然后向李文昌交代一下春节前需要注意的事项。
吴永正的目光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高秀平身上,他的眼神像沾了麦芒,每次扫过都让她皮肤泛起隐秘的刺痛。
视察结束后,李文昌满脸得意,觉得高秀平这次给自己长了脸。但是一想到吴永正的眼神,他心里有些膈应,像吃了只苍蝇。
回到家,孙桂英的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对高秀平的称呼都变得亲昵起来。“秀平啊,这次干得不错,给咱李家争光了。”
李守业悄悄告诉高秀平:今天老婶跟老叔说,你比村里那些媳妇强多了。
高秀平心里一动:她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李守业点头,其实老婶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最看重有能力的人,你越表现出色,她越看重你。
高秀平若有所思。也许,她之前的方式确实太直接了。在农村这样的环境里,有时候表面的顺从比直接的对抗更有效。
李守业话锋一转:“可是老婶说……”
高秀平等了半天,李守业没有下文。
高秀平急得追问:“老婶说啥了?”
李守业吞吞吐吐:“其实不是老婶说的,是老叔说的,哎!也没啥,我知道怎么回事,不怪你。”
高秀平莫名其妙:“你这是打哑谜呢?到底说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