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年腊月的雪花，怀揣着斑驳陆离的凡尘往事，将怀有身孕的曲美学送到北方，将八十八岁的孙氏带到天堂，也让娄翰林和高秀平这一对相恋多年的情侣天各一方。
这还不够，这雪花啊，还要送给高秀平意想不到的震撼。
曲美学的离家出走，让曲万和怪罪妹妹曲桂娥没有及时阻拦的同时，也迁怒于侄女高秀平，他甚至认定，高秀平就是始作俑者。
孙氏也感觉是高秀平的坏主意，在这些晚辈当中，只有高秀平敢跟她造反顶嘴，而且她每次说话都是子弹一样，直接射击心脏，那就是致命一击。
一点没夸张，孙氏这次真的没命了，不过不是高秀平的子弹，而是高连生的惊雷。
曲万生自然不会放过高秀平，他气势汹汹地责问高秀平，扬起手就要打她。就在手掌即将落下时，高连生踩着院墙跟的冻白菜帮子滑进院子，他一把抓住曲万生的手。“有什么事冲我来！和秀平无关！”
曲万生见状，气得火冒三丈:“你算哪根葱，少管我们家的事！”
高连生大声说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秀平的事我偏要管！”
曲万生怒目圆睁，“美学离家出走，都是秀平这丫头挑唆的，今天我必须教训她！”
说着就要举手打高秀平。
高秀平眼中满是倔强，“我没做过的事，不会承认！”
高连生替高秀平讨公道，与曲万生发生激烈冲突和纠缠，孙氏被这场冲突吓得心脏病发作。她躺在一旁，捂着胸口，气息微弱。
众人见状，争吵戛然而止，都慌了神。曲万和赶紧去请医生。
曲万生急忙蹲下，声音颤抖：“娘，娘您撑住啊！”高连生和高秀平也愣住了，一时不知所措。
曲万生悲痛欲绝，他红着眼，一把揪住高连生的衣领，怒吼道：“都是你们害的，今天你们别想好过！”周围的亲戚们也开始指责高连生和高秀平。
高连生紧紧攥着曲万生的手，丝毫没有退让之意。曲万生用力挣扎，却无法挣脱高连生的钳制，气得满脸通红。
这时，高秀平看着曲万生那气急败坏的模样，心中虽有愤怒却也有些不忍。她深吸一口气，说道：“三舅，您先消消气，咱们把事情说清楚。我真没挑唆四姐离家出走，她有自己的想法。”
曲万生听了，冷哼一声，“哼，你这丫头嘴还挺硬，我看你就是狡辩。”高连生也帮腔道：“三叔，您冷静想想，曲美学老师都那么大个人了，哪能随便被人挑唆。”
曲万和将医生请到家里，可是为时已晚，孙氏枯瘦的手指在蓝布棉被上抓出最后五道皱褶，终究还是去了，曲家上下沉浸在悲痛之中。
曲万生将这一切都归咎于高秀平，葬礼过后，他指着高秀平怒骂:“你这个扫把星，毁了我们曲家！把老人气死，这还不得让世人笑话死啊？遗臭万年啊！”
高秀平眼眶泛红，却依然挺直脊背，“三舅，我问心无愧。我只不过说了事实，事都是你们做的，还不让说了？”
高连生站在高秀平身旁，眼神坚定，“三叔，您别再无理取闹了。该承担责任的是你，秀平她没错。”
曲万和刚从母亲去世的悲哀中缓过神，他脑子里回放一下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突然，他怒目圆睁，对着高连生大声吼道:“你就是那个罪魁祸首，你给我滚，永远别让我看到你！”
高连生莫名其妙:“怎么又怪罪到我头上？是你们做了违背道德的事情，怪不得别人！”
曲万和厉声喝道:“怪不得别人？你说得轻巧，如果不是你从中挑拨，秀平怎么会如此放肆！”
高秀平不服气:“我怎么放肆了？难道让我跟我娘一样，被你们卖了还帮你们数钱吗？”
曲万和被噎得上不来气，曲万生听到吵吵声赶紧过来，他不由分说，指着高连生骂道:“你这个浑小子，你别想跟秀平成亲，我是不会同意的！”
高秀平站在高连生面前:“三舅，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用不着你指手画脚！”
曲万生气急败坏:“你，你这疯丫头，还敢跟我顶嘴！他把你姥姥气死，你如果跟他成亲，我就打断你的腿！”
说完他转身拖出扁担，朝着高连生抡过来:“你个浑小子，我不打断你的腿，算我手懒！”
高连生赶紧躲闪:“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嘛！”
曲万生呼哧呼哧又把扁担举起来:“少废话！别让我看到你！看一次我就打你一次！”
他的威胁像冻硬的棉裤，看似威风，实则笨拙可笑。
高连生灵活地避开再次抡过来的扁担，大声说道：“三叔，您这是不讲道理！我和秀平真心相爱，您不能棒打鸳鸯！”
他躲避扁担时撞翻猪圈墙上的笸箩，里面的红辣椒散了一地革命红，充满战斗力。
高秀平挡在高连生身前，对着曲万生喊道：“三舅，您今天要是敢动他一下，我就跟您没完！”
曲万生被气得浑身发抖，把手中的扁担挥舞得更用力，还想再次砸向高连生。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曲桂娥从屋子里突然冲了出来，挡在了高连生和高秀平面前。
“大哥，三哥，你们别闹了！这事儿不能全怪连生和秀平，美学离家出走是她自己的选择，咱娘的去世也是意外。”
曲桂娥声泪俱下，“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闹成这样呢？”曲万和与曲万生愣住了，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
高连生不放心地拉了拉曲桂娥，怕她被伤到。曲万和与曲万生对视一眼，曲万和怒道：“桂娥，你胳膊肘往外拐？这俩孩子闹成这样，你还护着他们？”
曲桂娥抹了把眼泪，“大哥，三哥，咱们都冷静冷静。秀平说得对，咱们做的有些事确实不对。美学不想嫁人，想生下孩子，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是被你们逼走的，不能怪秀平挑唆。”
曲万生还是气不过，“那娘的死怎么算？还能让那小瘪犊子没事人一样？”
曲桂娥哽咽着说：“娘是被这冲突吓到了，大家都有责任。连生和秀平真心相爱，咱们不能这么拆散他们。”
高连生感激地看着曲桂娥。曲万和与曲万生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曲万和长叹一口气，“罢了罢了，娘的事情就先放放，人死不能复生，但是他们俩的婚事，我坚决不同意！”
高秀平倔强地抬起头，“大舅，您不同意也没用，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做主！”
曲万生又要发作，曲桂娥赶紧拉住他，“三哥，你消消气。咱们也别把事儿做绝了，孩子们的感情咱们硬拆也拆不了。”
高连生也诚恳地说：“大舅，三舅，我向你们保证，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待秀平，让她幸福。也会好好孝顺你们。”
曲万和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我不想听你瞎掰掰，更不想看你出现在我面前，我娘就是被你气死的，你记住了，婚事永远不可能，除非我死了！你赶紧滚蛋，别让我再看到你！”
曲桂娥见问题推到火上，赶紧灭火，他冲着高连生使个眼色:“连生，你先回去，来日方长，大家都在气头上，都消消气再说。”
高连生明白曲桂娥的意思，虽然不甘心，但还是点了点头，“行，大舅、三舅，等你们消消气，我再来跟你们好好说说。”
曲万和哼了一声，“哼，有啥好说的！别再让我看到你！”
曲桂娥赶忙打圆场，“大哥，三哥，都消消气，这事儿慢慢商量。”
曲万生还是一脸怒气，“商量什么，这事儿没商量。”
高秀平走上前，“三舅，我知道您还在气头上，但我和连生是真心的，希望您能给我们一个机会。”
曲万生瞪了她一眼，“机会？没门儿！你赶紧死了这份心！”
曲桂娥拉着高秀平，“秀平，你先别说了，让你大舅和三舅缓缓。”
高秀平被曲桂娥强拉着拽回家。
年关将至，孙氏的离世和曲美学的离家出走，让曲家的春节沉闷无比。根据当地的风俗，家里有老人去世，过年是不能贴红对联的，只能贴蓝色的。
曲家大门上那蓝色的对联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仿佛逝者未凉的叹息。
曲桂娥家今年多了个儿媳妇吴迪，却少了娄翰林，刘乃富照例提着大包小包过来跟大家一起过年，和刘佳玉的关系比以前亲近多了，毕竟是血缘关系。
这个春节人数不增不减，只是缺少气氛，一个个都沉闷不语，没有了往日的欢笑。
大家正吃着，院门开了，娄翰林带着吴月过来拜年。新郎官带着新娘，一对新人的到来，一下子把屋里的年味装满。
曲桂娥看到娄翰林的一瞬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还是热情地招呼道：“翰林，你来了，快进来。”
她又招呼吴月坐下，反复打量这个替代自己女儿高秀平位置的姑娘吴月，眼神游离到高秀平那里。
娄翰林笑着点点头，“二婶，过年好，我带小月来给大家拜年了。”吴月乖巧地跟着喊了声过年好，并按照娄翰林的介绍给大家一一拜年。
高秀平看到娄翰林，心中五味杂陈，她想起了过去和他的点点滴滴。娄翰林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高秀平身上，轻轻点了点头。
高吉梁忙招呼大家入座，一起吃团圆饭。娄翰林夫妻没有客气，大大方方入座。
高吉梁给娄翰林加一个杯子，倒了满杯酒:“咱哥俩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今天不醉不休！”
刘乃富跟着又喝了半杯，他的眼神扫视大家一圈后，最后又落在刘佳玉的身上，一年见一次面，亲儿子不能相守的滋味真难熬。
饭桌上，气氛慢慢变得轻松一些，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娄翰林给大家讲着外面的新鲜事儿，逗得大家不时发笑。
高秀平偷偷观察着娄翰林，发现他似乎成熟不少。
曲桂娥打破沉默：“翰林啊，你现在是机关干部，跟吉梁一样，你们都要好好工作，有啥事，互相帮衬着点。”
娄翰林点头称是，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吴永正托我透个气，他喜欢秀平，让我给牵个线。”
娄翰林说完，偷偷瞅了一眼高秀平。
高秀平连想都不想就说:“可拉倒吧，人家是公社干部，我算啥啊？你别拿我开玩笑！”
娄翰林一脸无辜:“我说的是真的，这事吉梁大哥知道，不信你问他，对吧？大哥！”
高吉梁轻咳一声:“是有那么一回事不假，但我觉得他也就随口说一嘴，不一定是真心话吧？”
吴月突然插话:“我知道这事，是真的，吴永正还托我爸帮忙呢，他怕翰林不当回事办。”
曲桂娥看了高秀平一眼，又把眼神在娄翰林和高吉梁身上扫来扫去，像打算盘的掌柜在清点存货。
她心想吴永正可比高连生强多了，如果秀平能嫁给吴永正，那家里就出现三个公社干部，真不错。
她这样想着，不由自主问道:“翰林，哪天你让吴永正来一趟吧？我跟他说几句话。”
高秀平急忙拦住:“别呀！别让他过来，我才不要嫁给他，他按上尾巴就是驴，我才不要天天跟驴打交道呢！”
一句话把玲玲和英子逗得笑喷了。
高吉梁说:“永正脾气不好是真的，但是他比我和翰林都有潜力，他是我们几个年轻干事中唯一的后备干部，将来一定能升职，我们只是干活的，跟他同是一个单位，不是一个级别。”
娄翰林接着说：“是啊，秀平，吴永正条件挺好的。你和高连生的事儿大舅他们不同意，不如考虑考虑吴永正。”
曲桂娥也在一旁劝道：“秀平，连生那事儿现在没个结果，吴永正要是真心喜欢你，你就给彼此一个机会。”
高秀平急得脸都红了，“我不管他条件多好，反正我不跟倔驴一起生活，当过小牛倌再当驴倌，这辈子就跟牲畜打交道了，你们别再提这事儿了。”
曲桂娥见高秀平是真心不接受，也不再强逼，自己的女儿比倔驴更倔，两个倔驴在一起也确实是问题。
吴迪突然冒出一句:“秀平那脾气也该收敛点，女孩子温柔点不吃亏。”
高秀平一听这话，立马回怼：“我脾气怎么了？我又没碍着谁。我就做我自己，才不稀罕学什么温柔。”
吴迪被噎得说不出话，脸涨得通红。娄翰林赶紧出来打圆场：“大家都别争了，这感情的事儿强求不来，秀平不愿意就算了。”
曲桂娥也摆摆手，“行啦行啦，不提这事儿了，好好吃顿团圆饭。”
吴迪自讨没趣，瞥了一眼高秀平，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高秀平脸上露出一丝不悦，但还是强作镇定:“嫂子，我不是冲着你，我这脾气改不了，也不想改，你们别跟我顶牛，要不然我真不给你们台阶。”
曲桂娥瞪了高秀平一眼:“行了，别拿不是当理讲，说得呱呱叫，尿炕哗啦哗啦的，也不嫌磕碜，都多大了！”
高吉梁见高秀平没再吭声，慢吞吞地说:“秀平，不是哥说你，你这没大没小的作风，在自己家里，大家没挑没捡的还凑合，不跟你计较，这要是出去可不行！”
高秀平哪受得了批评指责，绝地反击:“我怎么没大没小了？谁受不了了？”
高吉梁见她不思悔改，毫不客气地说:“刚才你嫂子好心好意劝你，你是怎么做的？还不认识自己的问题吗？”
高秀平气得双手叉腰，“我有我的原则，不用你们控制。嫂子说我脾气得改，我还觉得她不该多管闲事呢。”
吴迪眼眶泛红，委屈地说：“我就是好心提醒一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曲桂娥赶紧安抚吴迪，“秀平，你就不能好好说话，跟你嫂子道个歉。”
高秀平梗着脖子，“我没做错，凭什么道歉。”
高吉梁皱起眉头，“秀平，你太任性了。你看看你现在，为了高连生的事儿和家里人闹得不愉快，吴永正条件好，你还不乐意。”
高秀平眼睛一红，大声道：“我要和谁在一起，那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们操心！”
说完，她转身跑回了自己房间，“砰”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