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缓缓地沉入西边的山峦。
金色的余晖洒满了整条江面,也洒进了江岸上那座小小的、破旧的茅屋。
林瑶静静地坐在床沿。
她已经很老了。
老到,她的皮肤像一张被揉搓了无数次的宣纸,脆弱而透明。上面布满了深褐色的斑点,像干涸的墨迹。
她的头发已经全白,稀疏干枯,像一丛被霜雪压弯的枯草。
她的手也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包着骨头。那双曾经能净化一切的手,如今连端起一个水杯都会微微地颤抖。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像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那微弱的火苗在风中摇曳着,随时都可能熄灭。
她没有恐惧,也没有悲伤。
她的心里很平静,像一片被月光照亮的湖面。
她等了一辈子。
现在,她终于可以去接他回家了。
她缓缓地站起身。
她的骨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一栋即将倒塌的老房子。
她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地挪出了茅屋。
夕阳的光芒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影子佝偻、瘦小,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坚定。
她走到了江边。
那艘陪伴了她一辈子的乌篷船,静静地停泊在岸边。船身已经破败不堪,布满了青苔和裂缝。
它也老了,和她一样。
林瑶用尽全身的力气爬上了船。
船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她拿起那根同样老旧的船桨。
那很重,重得像一座山。
她咬着牙,将船桨插入水中。
“吱呀——”
一声悠长的呻吟。
船动了。
它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又像一个回归故里的老人,缓缓地朝着江心驶去。
江水很平静,像一面巨大的金色镜子。
倒映着天边那片绚烂的晚霞,也倒映着船上那个瘦小的、孤独的身影。
林瑶划得很慢,一下又一下。
仿佛她不是在划船,而是在丈量自己这一生的等待。
她划过了曾经救起那个年轻书生的地方,划过了吓跑那伙江匪的地方,划过了唱着歌看着鱼儿跃出水面的地方。
一幕一幕,像褪色的老照片,在她的脑海中缓缓闪过。
她不记得那些人的脸了,只记得这条江。
记得它的每一次呼吸,记得它的每一次心跳。
终于,她来到了江心。
她停下船桨。
她抬起头,看着那片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天空,脸上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那片深邃的江水,轻声地说道:
“我……来接你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风停了,鸟不叫了,连时间都仿佛静止了。
然后——
“哗啦——!!!”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巨响。
以她的小船为中心,江水竟缓缓地向两边分开。
那不是充满暴戾和毁灭的撕裂,而是一种无比庄严、无比神圣的迎接。
一条由无数巨大而古老的骸骨铺就的阶梯,从江底缓缓升起。
那些骸骨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下,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它们不再显得恐怖和狰狞,反而像一座通往天堂的圣殿。
每一根骨头都散发着淡淡的微光,那光芒柔和而温暖,像无数双温柔的手在轻轻抚摸着林瑶的灵魂。
阶梯的尽头,是一片更加深邃的黑暗。
但在那片黑暗中,一个高大的、半人半骨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在等她。
林瑶看着那条通往江底的路,看着那个在路的尽头等待了她一辈子的身影。
她笑了。
那是一个年轻时最灿烂、最纯粹的微笑。
仿佛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所有痕迹,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抹去。
她又变回了那个,在开满蓝色小花的草地上,对着他微笑的女孩。
她站起身。
她的身体不再颤抖,脚步也不再蹒跚。
她一步一步地走下船,踏上那条由骸骨铺成的路。
她的脚步很轻,很稳。
她走得很慢,像是在享受这最后的路程。
金色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照在那条神圣的路上,也照在那个在尽头等待的身影上。
没有恐怖,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跨越了生死、跨越了时空的温暖。
她一步步地走向那个等待了她一生的人。
走向她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