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他。
那不是简单的冷,而是一种带着侵略性的、仿佛能渗透进骨髓的阴寒。陈九感觉自己不是跳进了水里,而是坠入了一片纯粹的、粘稠的黑暗里,连光都无法穿透。
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的身体,他的耳膜嗡嗡作响,肺里的空气正在被迅速消耗。他抱着那根血红色的铁钩,像一块石头,不断下沉。
周围的世界,是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水流在冰冷地、无声地拂过他的皮肤。他唯一的向导,就是头顶那片被水面扭曲的、昏暗的红光——那艘喜船的灯光,像地狱的穹顶,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片黑暗和压力彻底压垮时,他的脚下,突然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
那光,不是红色,也不是白色,而是一种诡异的、如同磷火般的惨绿色。
他奋力向下潜去,随着他不断下沉,那片惨绿色的光晕,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庞大。
终于,他看清了。
他看到了一座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宏伟而恐怖的“建筑”。
那是一座用无数沉船和骸骨搭建而成的“喜堂”。
巨大的、早已腐朽的商船、渔船、甚至还有几艘古代的战船,被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式,堆叠、拼接在一起,形成了一座类似宫殿的巨大轮廓。而连接这些沉船、填充它们之间缝隙的,是无数根森然的白骨。
人的、兽的、鱼的……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骸骨,像砖石一样,被堆积、垒砌,构成了这座水下死亡殿堂的墙壁和支柱。有些头骨的眼窝里,还长着发出惨绿色光芒的、不知名的菌类,让整座“喜堂”看起来,像一座由无数鬼火点亮的、巨大的陵墓。
无数红色的水草,像一条条飘逸的绸带,在“喜堂”的周围缓缓飘舞。它们不是普通的红色,而是一种近乎于黑的深红,像是被鲜血浸泡了千年。它们随着水流,轻轻地缠绕着那些白骨,像是在为这座殿堂,装点着喜庆的装饰。
“宾客”们,也在水中游弋。
那不是船上的那些尸体,而是真正的、已经与这片江水融为一体的东西。它们是鱼的骨架,却长着类似人手的骨鳍;它们是腐烂的尸块,却被无数细小的水蛭和寄生虫驱动着,在水中做出类似游泳的动作。它们在这座“喜堂”的周围,无声地、机械地,巡游着,像一支忠诚的、由死亡组成的仪仗队。
陈九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被这恐怖的景象给撑爆了。他强忍着转身逃走的本能,悄悄地、靠近了那座“喜堂”的“大门”——那是一个由两根巨大鲸鱼肋骨构成的、高达十米的拱门。
他透过拱门向里看去。
“喜堂”的中央,是一片相对空旷的“广场”。广场的尽头,是一个用无数头骨堆砌而成的“高台”。
而在那高台之上,一个穿着红嫁衣的身影,正静静地“坐”在那里。
是林瑶。
她被一根粗大的、刻满了符文的黑色铁链,从腰间穿过,牢牢地锁在了一具巨大的、不知名的骸骨上。那具骸骨比常人大了三倍有余,它盘腿而坐,姿态像一尊佛陀,但它的头骨,却长着一对如同鹿角般的、扭曲的犄角。
林瑶穿着那件陈九在土地庙见过的、破烂的红嫁衣,双目紧闭,似乎已经昏迷。她的头发在水中散开,像一朵盛开的、黑色的莲花。
但她的脸上,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幸福的微笑。
那笑容,和船上那些“宾客”的笑容一模一样。僵硬、固定,充满了不属于活人的、麻木的喜悦。
陈九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知道,林瑶的魂魄,正在被那具骸骨,被这个地方,同化、改造。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那具巨大骸骨的阴影里,缓缓地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戴着高高的黑色官帽、身穿破烂清朝官服的“人”。它的身材异常高大、瘦削,像一根竹竿。它的脸上,没有皮肤,只有一层紧紧包裹着骨骼的、干枯的黑色皮革。它的眼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里面燃烧着两点幽幽的、惨绿色的火焰。
是“水鬼判官”。
它的手里,捧着一本用某种兽皮装订的、厚重的册子。册子的纸张,已经发黄、发黑,上面用朱砂,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
它走到林瑶面前,缓缓地翻开了那本册子。
它的声音,在水中响起。那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声音,而是直接在陈九的脑海里响起,像无数个溺水者临死前的哀嚎,混合在一起,形成的一种冰冷、刺耳的共鸣。
“庚子年,甲申月,癸亥日。”
“林瑶,女,年二十,阳寿未尽,命格犯水,应此劫数。”
“吉时已到,水路开,鬼门关,迎新人——”
水鬼判官伸出一只如同枯枝般的手,指向了林瑶。
“拜——”
它的话音刚落,整座水下“喜堂”,那无数惨绿色的菌类,瞬间光芒大盛!周围那些由骸骨组成的“宾客”,全都齐刷刷地转过头,用它们那空洞的眼眶,或燃烧的鬼火,“看”向了高台上的林瑶。
陈九躲在拱门的阴影里,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他知道,仪式已经开始了。
他不能再等了。
他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那根血红色的铁钩,又看了一眼高台上那个即将被彻底吞噬的女孩。
他咬紧牙关,双腿猛地一蹬,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那座由死亡和绝望构成的“喜堂”,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