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死寂,唯有那只手掌上传来的、越来越重的压力,像一块墓碑压在他的肩胛骨上。
陈三皮没有回头。
他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慌,只是左肩顺着那股压力微微一沉,仿佛不堪重负。
就在这一瞬间,他握着沉重工具箱的右手,以一个违背人体力学的角度,猛地向后反砸而出!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工具箱的金属棱角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某种介于虚实之间的东西。
没有骨骼碎裂的脆响,反而像砸进了一团浸满水的腐肉。
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猛然一颤,压力骤减。
就是现在!
陈三皮借着反震的力道,身体前倾,左手闪电般从工装袖口里抽出一截早已备好的、缠绕着几圈红色绝缘胶带的铜线。
他看也不看,反手就将铜线尖端狠狠捅进了头顶电梯换气扇的格栅缝隙里!
“滋啦——!”
细微的电流窜动声在极致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刺耳。
铜线末端与电梯内部的线路接触,爆开一簇微弱的火花。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从他身后炸响。
那股刺骨的寒意瞬间变成了被烈火灼烧的剧痛。
与此同时,电梯外整条楼道的灯管“噼里啪啦”地接连爆裂,无数玻璃碎片四下飞溅。
翻涌的灰雾中,数不清的半透明残肢轮廓疯狂扭曲、挣扎,最终齐齐发出一声哀鸣,崩解为漫天飞灰。
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也随之化为一缕青烟,彻底消散。
电梯的应急灯闪烁了两下,终于亮起,投下惨白的光。
一行新的提示在陈三皮的视网膜上无声浮现:
【检测到高浓度“归眠会”执念残留……临时解锁“视灵之瞳”进阶权限:溯源。】
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贯穿双眼,仿佛有两根烧红的钢针扎了进去。
陈三皮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整个世界都变了。
在他眼中,这栋坚固的博物院不再是钢筋水泥的造物。
惨白的墙面、光洁的地板、厚重的承重柱……所有的一切都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黑色裂痕,仿佛一块被无形巨兽啃噬过千万遍的骨头,随时都会分崩离析。
而所有裂缝的源头,无论多么曲折蜿蜒,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地基深处,那枚被压在主桩之下的青铜铃铛残片。
他没有犹豫,顺着墙体上一道最粗的裂缝,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地下二层一间废弃的配电室。
这里电线垂落,尘埃厚积,散发着一股陈旧的霉味。
他开启“溯源”之瞳,眼前的建筑结构图瞬间变得立体透明。
他清楚地看到,整座博物院就是一个以九根乌木桩为支点的巨型“镇魂阵”,而司空玥所在的特护修复室,不偏不倚,正位于阵法最核心的“阵心”之上。
“吱呀——”
配电室的铁门被悄然推开。
陈三皮目光一凛,瞬间隐入巨大的配电柜阴影后。
进来的,竟是那位医院的清洁工王姨。
她仿佛没看见这里有人,自顾自地将一个保温杯放在一张满是灰尘的桌子上,低声自语:“这天,是越来越冷了……年轻人,别太逞强了,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这地方,早就不归活人管了。”
她的眼神飘忽,似乎在对空气说话。
但在放下茶杯时,她的指尖却在杯底,以一种极有规律的节奏,轻轻敲击了三下。
陈三皮的瞳孔微缩。
这是暗号。
是城中村“饿鬼道口”事件后,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底层幸存者之间,约定俗成的警示信号。
他从阴影中走出,不动声色地拿起那杯热茶,茶水温热,暖意顺着掌心传来。
他压低声音,问道:“她还能撑多久?”
王姨背对着他,开始擦拭布满灰尘的仪表盘,声音毫无起伏:“安宁局高层已经远程签发了‘净化许可’,今晚子时,就会执行最终仪式。你救不了她。”
话音未落,窗外一道迅捷的银光一闪而过。
黑猫老六灵巧地蹲在了生锈的窗框上,嘴里叼着一卷几乎被烧焦、边缘还带着血迹的录音带,正是他之前让它送去司空玥枕下的那一支。
陈三皮心中一沉,取回录音带。
它已经被高温灼烤得有些变形,显然是在仪式启动的瞬间被某种力量排斥了出来。
他从工具箱里摸出一个微型播放器,接上磁头,缓缓转动旋钮。
“沙沙……滋……”
声音杂乱不堪,但在他将频率调至某个极其刁钻的区间时,一段奇异的吟唱声浮现出来。
那不属于任何已知的语言,空灵而悲怆,像是跨越了千百年的祈祷。
而在这段吟唱的背景音里,隐约夹杂着一段模糊的、断断续续的童谣旋律。
正是他五岁那年,为了哄生病的母亲开心,翻来覆去唱了一下午的儿歌。
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每当那段童谣的旋律响起,他“视灵之瞳”中看到的、墙壁上那些狰狞的黑色裂缝,竟会像畏光般短暂地退缩、变淡。
他猛然醒悟!
系统,或者说“幽冥食录”这件神器,它记录的不仅仅是声音,更能提取、固化声音背后蕴含的“情感频率”!
这首源自他内心最纯粹“生之记忆”的儿歌,能化解哭俑的怨念,如今,更能成为干扰这座“镇魂阵”的关键变量!
他不再迟疑,迅速操作播放器,将这段童谣的频率提取出来,再与之前录下的、引梦人临终前那段充满不甘与绝望的哀嚎进行叠加、混音。
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频率被强行糅合成一种全新的、极不稳定的共振波段。
他将其命名为——“唤魂调”。
子时将至。
整座博物院的地基,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
地下深处,那九根乌木桩仿佛活了过来,表面渗出的血浆汇聚成溪,奔涌流淌。
后巷中,那道由灰雾凝聚而成的巨大黑色旋涡,旋转速度骤然加快,中央缓缓升起一座完全由焦黑符纸与森森枯骨搭建而成的“冥轿”。
轿帘无风自动,向两边掀开,露出一张被烈火燎过、半边倾城半边焦炭的绝美容颜。
柳含烟。
她身穿早已被烧得斑驳破损的凤冠霞帔,手中,捧着一盏跳动着赤色火焰的白烛。
“迎归者七,门乃通。”
她空洞的声音响起,像寒风吹过古老的经幡,回荡在每一寸被扭曲的空间里,“第七人已至,聘礼齐备……谁来,迎我?”
整个世界,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陈三皮站在配电室的阴影中,他没有去看那顶恐怖的冥轿,而是取出了那本只有他能看见的、由黑色光影构成的“幽冥食录”。
一页新的订单投影在他面前,地址是“博物院饿鬼道口”,配送物品是“一纸婚书”。
而在订单最下方的备注栏,一行血字触目惊心:
“迟到一日,全村断魂。”
备注下方,是一幅实时变动的微缩画面——他母亲正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心电监护仪上的时间,赫然是明日凌晨三点。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决绝地撕下了订单背面那片空白的区域。
没有笔。
他抬起右手,狠狠咬破自己的食指指尖。
殷红的血珠滚落,他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那片虚幻的纸片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两个字:
“应婚。”
血字落成的一刹那,仿佛时间都被按下了暂停键。天地骤静。
冥轿之中,柳含烟猛地转过头,那双燃烧着百年怨火的眼眸,穿透层层灰雾与建筑的阻隔,死死锁定了陈三皮所在的位置!
他一步踏出阴影,任由惨白的应急灯光照亮他冷硬的脸庞。
他高高举起那张染血的虚幻纸片,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座鬼殿。
“我来娶你。”
话音落下,整座冥轿“轰”的一声剧烈震动,轿前那盏赤烛的火焰猛然暴涨,竟瞬间转为一种深邃的幽蓝色!
【严重警告!
检测到不可逆‘阴缘契’绑定程序已启动!
宿主权限将被大幅度限制,生命形态将发生未知异变!
是否中止?】
【中止失败!契约已成立!】
系统疯狂闪烁的红色警报,陈三皮视若无睹。
与此同时,他写下血字的右手掌心,传来一阵烙铁般的剧痛。
皮肤寸寸裂开,一枚燃烧着暗红色火焰的流星碎片虚影,缓缓从血肉中浮现,与轿中柳含烟眼底的怒火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她盯着他,盯着他掌心那枚让她感到熟悉又憎恨的碎片印记,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剧烈的颤抖:“你说……真的?”
陈三皮迎着她的目光,平静而坚定地点了点头:“我说真的。”
柳含烟忽然笑了,笑着笑着,两行血泪却从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滚滚而下。
她抬起素白的手,对着遥远的东方,猛地一挥——
刹那间,远在百里之外的东郊陈家村上空,厚重的乌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一道不祥的血色光柱冲天而起,染红了半边夜空。
可就在此刻,一个稚嫩冰冷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耳边响起:
“哥哥,你签的不是婚书……”
“是卖身契哦。”
黑暗中,陈三皮的嘴角,却缓缓扬起一丝冰冷刺骨的、近乎疯狂的笑意。
他知道代价。
但他更知道,这一单,非送不可。
黑夜如墨,将东郊的一切轮廓尽数吞噬。
一辆破旧的电瓶车悄无声息地滑入陈家村的村口,停在了一块半人高的石碑前。
石碑早已被盘根错节的黑色藤蔓吞噬了大半,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只能勉强辨认出最上方一个饱经风霜的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