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市第一医院心胸外科的医生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窗外已是夜色深沉,只有远处零星的灯火与天际的星辰遥相呼应。窗内,陆青屿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如同星河般流淌、汇聚,最终凝结成一张张趋势图和关联模型。
埃里克·施密特端着一杯早已冷掉的咖啡,安静地坐在她侧后方,冰蓝色的眼眸里映照着屏幕的微光,也映照着陆青屿专注而略显疲惫的侧脸。他没有打扰,只是作为一名观察者和欣赏者。他欣赏这种纯粹基于逻辑和数据的洞察力,这与他所熟悉的、更依赖于临床经验和直觉的医学模式截然不同,却同样充满魅力,甚至更具某种冰冷的、无可辩驳的力量。
“看这里,”陆青屿忽然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未饮水而略带沙哑,她用手指点了点屏幕上一条陡峭上升的红色曲线,“康拓‘心跃III型’体外循环泵,在基层医院,尤其是年手术量低于100台的小型中心,其核心部件异常报警率,是瑞泰同级别设备的7.3倍。”
埃里克倾身向前,眉头微蹙:“7.3倍?这个差异已经超出了正常波动的范畴,甚至是质量控制失误都难以解释的。”
“不止。”陆青屿切换页面,调出一张关联分析图,“更关键的是,其配套使用的‘一次性生物膜肺’(氧合器),在启用后4小时内出现微栓检出率异常升高的概率,与设备报警存在强正相关性。而更换为瑞泰或其他品牌的耗材,即便在康拓的设备上使用,相关异常指标也会显着下降。”
她转过头,看向埃里克,眼神锐利:“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康拓很可能存在系统性的问题。他们不仅可能向基层倾销稳定性存疑的设备,还可能通过设备与耗材的强制性捆绑或隐性技术壁垒,迫使医院持续使用他们质量同样堪忧的高利润耗材。设备低价进入,靠后期耗材赚钱,这是常见的商业模式,但如果耗材也存在功能缺陷……”
“那就是在拿患者的生命做赌注。”埃里克的声音沉了下来。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手术中体外循环设备一旦出现故障或氧合器效能不足可能导致的恐怖后果——脑损伤、器官衰竭、甚至术中死亡。“尤其是对于终末期心肺功能衰竭的患者,他们的生理储备极其有限,任何微小的波动都可能是致命的。林医生的肺重塑手术,对体外循环的稳定性要求更是达到了极致。”
“是的。”陆青屿深吸一口气,靠向椅背,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我调取了近半年内,采购了康拓‘心跃III型’的十七家县级医院的部分匿名化术后数据。虽然数据不全,但趋势非常明显——这些医院在启用该设备后,心胸外科手术的术后并发症发生率,特别是与凝血、栓塞相关的并发症,有统计学意义上的显着上升。”
办公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电脑风扇持续发出低沉的嗡鸣。
“这些……足够作为证据吗?”埃里克问道。他深知,在医学和商业领域,怀疑与证实之间,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
陆青屿摇了摇头,脸上没有任何轻松的表情:“目前还只是基于公开数据和有限渠道数据的相关性分析。可以作为指向性的线索,引发调查,但不足以作为法庭上或者官方定性的铁证。我们缺乏最关键的内部证据——他们的设计缺陷报告、质量控制标准、甚至是内部知情人的证言。而且,康拓完全可以辩称是基层医院操作不当、维护不力,或者患者个体差异导致的。”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我担心的是,省卫健委的调查组下来,如果只是走马观花,或者被康拓的人提前打点、误导,很可能抓不到他们的痛处。王副院长在系统内经营多年,人脉深厚,他绝不会坐视林默和杂交中心的影响力通过‘星火计划’和这次龙泉的成功进一步扩大。康拓如果倒了,对他也是沉重的打击。”
就在这时,陆青屿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一条加密信息提示弹出。她迅速拿起手机,解锁,浏览。
片刻后,她抬起头,看向埃里克,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怎么了?”埃里克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
“调查组那边……有动静了。”陆青屿压低声音,“我通过一些非正式渠道了解到,调查组组长,那位姓李的副巡视员,在今天的内部小结会上,特意提到了要‘客观看待国内医疗器械企业的成长’,要‘避免因过度追求技术指标而扼杀民族品牌的创新空间’。”
埃里克眉头皱得更紧:“这听起来像是……某种定调子?”
“很像。”陆青屿点头,“而且,康拓的刘天雄,今天下午并没有离开龙泉,而是宴请了调查组的部分成员,以及市卫生局的几位领导。地点就在龙泉宾馆的宴会厅。”
空气仿佛凝滞了。对手的反击比预想中更快,也更直接。他们不仅在技术上无法与林默抗衡,便开始在规则和权力的灰色地带寻找突破口。
“需要告诉林医生和苏主任吗?”埃里克问道。
陆青屿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林医生现在全身心都在优化手术方案和筛选下一批病人上,这些琐碎的权斗,暂时不要分散他的精力。晚晴姐那边……我明天一早跟她通个气。她现在要应付各方媒体的询问,还要协调《柳叶刀》转载的事务,压力已经很大了。”
她关掉电脑上的数据分析模型,屏幕暗了下去,办公室内只剩下桌前的一盏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继续深挖,找到更扎实、更无法辩驳的证据链。”陆青屿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埃里克,你在欧洲,见过类似的情况吗?企业为了抢占市场,不惜在质量和安全上妥协?”
埃里克放下咖啡杯,身体微微前倾,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见过。不止医疗器械,制药领域也有。通常,他们会将存在潜在风险的产品,投放到监管相对宽松、信息相对不透明的市场。而当问题暴露时,他们会动用庞大的法律和公关团队进行危机处理,往往最终以罚款了事,但对于那些受到伤害的患者和家庭来说,一切都无法挽回。”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冷静的批判,这与他平日温和的学者形象略有不同。
陆青屿看着他,忽然问:“你觉得,我们这次能赢吗?”
埃里克迎上她的目光,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此刻不再是纯粹理性的数据映射,而是多了一些别的东西——一种基于对眼前这个女性,以及她所效忠的那个团队而产生的……信念。
“在苏黎世,我习惯于在既定的、完善的规则和体系内解决问题。但在这里,在龙泉,跟着林,跟着你们,”他微微停顿,似乎在寻找准确的措辞,“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一种依靠顶尖技术、无畏勇气和……嗯,像你这样执着于真相的人,去打破规则,甚至重新定义规则的可能性。”
“我不知道过程会多艰难,但我的直觉,以及你的数据,”他指了指已经暗下去的电脑屏幕,“都告诉我,站在你们这边,是正确的选择。”
陆青屿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嘴角难得地牵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对于习惯用“概率”和“相关性”思考的她来说,“直觉”这个词通常不具备参考价值。但此刻从埃里克口中说出,不知为何,却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安慰。
“谢谢。”她轻声说,然后站起身,“不早了,回去吧。明天……还有硬仗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