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随着汤师爷的脚步,踏入了安宁县衙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
门内,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喧嚣的山林气息瞬间被一种肃穆、沉凝的官家威严所取代。
汤师爷步履匆匆在前引路,陆沉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方代表一县权柄的核心之地。
这县衙的格局果然大有讲究,透着一股不容僭越的法度森严。
整个建筑群严格遵循着中轴对称,前朝后寝,左文右武的规制,连那阴气最重的监狱,也按礼法孤悬于南端,仿佛被刻意隔开。
跨过威严的头门,眼前便是处理日常公务的衙署。
两侧延伸出八字形的高墙,东墙根下,立着一面蒙尘的鸣冤鼓。
西侧则是一块冰冷矗立的石碑,上面铁画银钩地刻着“诬告加三等”、“越诉笞五十”的森然律令。
穿过衙署,便是公堂。
此地乃是审决大案、宣告政令之所。
堂内正中高设公案,其后悬挂一方巨大匾额,上书“明镜高悬”四个烫金大字,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依旧熠熠生辉。
公案之上,立着签筒,惊堂木,朱笔等。
两侧,“肃静”、“回避”的虎头牌分立,将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好重的官威……”
陆沉心中微凛,暗自思忖。
他感觉一股沉甸甸、如同实质般的压力笼罩周身,令他都不敢主动去打开识海中的天眼。
陆沉心下了然,这恐怕就是百姓口中常说的“官威”了。
一人之威有限,然聚众成势,代天牧民,执掌一方刑律法度,经年累月,自然积威成煞,厚重如岳。
穿过用于商议机要的二堂,汤师爷引着陆沉终于来到了三堂。
此间与外界的喧嚣隔绝,庭院深深,花木扶疏,假山流水间透着几分雅致,正是县尊老爷及其家眷日常起居的私密之所。
寻常百姓,若无天大干系或贵人引荐,绝难踏足此地。
若非汤师爷亲自带路,陆沉根本休想进得此门。
“在此稍候片刻。”
汤师爷在一处清幽的小厅前停下脚步,低声嘱咐,语气比在外间更加慎重。
“我去请县尊大人。”
陆沉依言点头,敛息凝神,本分地垂手侍立。
他掌心紧贴着怀中那颗温润的定风珠,心中盘算着。
此珠价值连城,蕴含天地精华,远比上次的石乳更能打动那位高高在上的县尊。
只是不知,这份“心意”,最终能为自己换来些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
并未等待太久,一阵略显急促却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
只见周县令在汤师爷的陪同下,几乎是疾步而来,脸上全然不见平日里的官威架子,甫一见到陆沉,竟直接伸出双手,热络地一把拉住了陆沉的手腕,。
脸上绽开和蔼的笑容:“陆小哥儿好大的本事!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沈爷收得高徒,是我安宁县之福!”
周县令的声音洪亮,透着毫不掩饰的赞赏与亲热:“连定风珠这等传说中的‘地宝’都能被你寻获,这简直是祥瑞临门啊!”
显然,汤师爷早已在途中将详情禀报得清清楚楚。
周县令此刻看着陆沉,眼神灼灼,简直像是在看一颗冉冉升起的福星!
他心中确实欣喜若狂。
那位途经安宁县的贵人,身份尊贵无比,原本行程安排今日就该抵达,却因故耽搁,需明日方至。
周县令正为此焦头烂额。
精心准备的赶山大会已近尾声,没了这“节目”,明日该如何招待才能让贵人满意?
招待不周,可是大忌!
万万没想到!
就在这节骨眼上,陆沉竟献上了定风珠。
此等稀世奇珍,蕴含天地灵韵,其意义和价值远非寻常猎物药草可比!
简直是天赐的“由头”。
有了这颗定风珠,明日觐见贵人,便有了最体面的说法,陆沉,可不就是他的福星么!
小厅内,檀香袅袅。
周县令脸上的和蔼笑意稍稍收敛。
他踱了两步,目光落在陆沉身上,缓缓开口:“陆小哥儿,此物非凡,价值难以估量。”
他顿了顿道:“依本官之见,有此等奇珍,不如大操大办一场!”
“哦?”陆沉眼神微动,静待下文。
“本官意欲,就在这县衙之内,广发请帖,为这颗定风珠开办一场盛大的拍卖!”
周县令显然已思虑成熟。
“届时,安宁县有头有脸的富户豪绅,乃至贯通南北、财雄势大的宏茂商号,皆在邀请之列!本官相信,此等稀世地宝现世,谁不想亲眼一睹其风采?”
他心中早已盘算得清楚。
这定风珠虽是至宝,却也烫手至极。
凭他一个七品县令,既无足够财力独占,更无绝对实力守住。
与其怀璧其罪,引来未知的觊觎和麻烦,不如借势而为,将这“祸水”巧妙地转化为“东风”。
公开拍卖,不仅能将利益最大化,更能将安宁县的名头,连同他周县令的“政绩”与“治下祥瑞”,一并推到贵人眼前!
届时贵宾云集,盛况空前,他在贵人心中留下的印象,岂是区区一颗珠子可比?
“拍卖?”
陆沉确实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周县令会私下与他交易,或象征性补偿后收为己用。
没想到这位县尊大人,竟有如此魄力,要将事情办得这般大。
“正是!”
周县令捋着修剪整齐的胡须,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仿佛洞悉了陆沉的心思。
“陆小哥儿,此等重宝在手,就如稚子抱金行于闹市,祸福难料啊,公开拍卖,价高者得,名正言顺,尘埃落定,既得了实惠,又免了后患,岂非两全其美?”
陆沉心思电转。
他本意也是借定风珠换取最大利益和县尊的进一步支持,既然对方愿意搭台唱戏,自己又何乐而不为?
他当即抱拳,姿态恭谨:“县尊大人深谋远虑,一切,但凭大人吩咐!”
周县令满意地点点头,心中对陆沉的这份“识趣”和“懂事”又高看了一分。
……
“啪!”
一声脆响,打破了回春堂内的沉寂。
一只上好的青花盖碗被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滚烫的茶水混着茶叶泼洒开来,浸湿了光洁的地板。
杨全脸色铁青,死死钉在如同霜打茄子般的杨信身上。
他指着杨信,声音极为愤怒:“饭桶!”
“我回春堂砸下去多少真金白银?请了多少经验老到的猎头?你这些日子,哪天不是天不亮就钻林子?结果呢?!到头来,结果还比不过一个陆沉!”
杨信被骂得抬不起头,心中更是憋屈万分。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那定风珠又不是路边的白萝卜,哪是想有就能有的?
可看着杨全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神,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满嘴的苦涩。
杨全背着手,焦躁地在厅内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得地板咚咚作响,仿佛要将陆沉踩在脚下。
“赶山大会的头名就这么飞了!”
他猛地停下脚步,声音拔高,充满了不甘。
“这也就罢了!县尊竟然还要亲自为那小子操办拍卖,还要请茶马道上的贵人出席!”
他猛地转过身,眼睛瞪着杨信,仿佛要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来:“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场合!这种露脸的机会,若是给了我们回春堂……”
杨全越想越气,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他猛地一拍身旁的紫檀木桌案,震得桌上的茶具叮当作响。
“区区一个雨师巷的采药郎,他到底走了什么运道!沈爷收他为徒,县尊为他落籍,如今连定风珠这种地宝都能撞上!这运道简直是邪了门了!”
“怎么就,竟然还就真压不住他了!”
“端的可恶,端的该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