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皇城的马车，在颠簸不平、尘土飞扬的官道上，如同一个移动的囚笼，行驶了整整两日。
萧彻被随意丢弃在车厢冰冷坚硬的角落，像一件被遗弃的破烂。背脊上那一道道被盐水皮鞭撕裂的伤口，因得不到任何处理，在汗液、尘土与粗粝车板的反复摩擦下，早已发炎、溃烂，皮肉翻卷处流淌着浑浊的黄水，混合着暗红的血痂，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中带着腐臭的气味。高烧如同野火般在他体内疯狂肆虐，烧得他嘴唇干裂起皮，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意识在浑噩的深渊边缘沉浮。时而清醒片刻，感受到的是蚀骨钻心的剧痛和车厢令人窒息的闷热；时而便坠入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梦境。
梦境里，他总是反复回到北境那个风雪呼号、能将灵魂都冻僵的夜晚。老猎户那张被风霜刻满沟壑、如同老树皮般的脸凑近，粗糙如砂纸的手颤抖着，将一枚还带着体温、刻着简陋狼形图案的狼牙塞进他冻得麻木的小手里，声音嘶哑得像是被风沙磨过，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活下去，孩子……别回头，别认命……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总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转瞬间，画面又猛地跳转到青云宗：药庐里，林晚侧身坐在小凳上，专注地扇着红泥小炉，跳动的火苗将她的侧脸映得一片柔和温润，长长的睫毛在鼻翼投下淡淡的阴影；铸剑台旁，铁风古铜色的、肌肉虬结的脊背上汗珠滚滚而落，在通红的炉火映照下闪烁着油亮的光泽，他抡起那柄比重锤还沉的重剑，狠狠砸向烧得白热的铁胚，“铛”的一声巨响，火星如同烟花般疯狂迸溅；苏小茶红着小脸，手里捏着一叠画得歪歪扭扭的符纸，结结巴巴、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她新研究出的、据说能“困住野猪”的阵法，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纯粹的兴奋；还有刘长老，站在晨光熹微的庭院中，捋着雪白的长须，目光深邃而温和地看向他，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某种期许……这些零碎却无比鲜活的温暖片段，如同无边黑暗深渊里偶然透进的、微弱却执拗的星光，勉强维系着他即将彻底涣散的神智，成为他对抗绝望、不肯沉沦的最后锚点。
第三日拂晓前，天色将明未明，是一天中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马车猛地一个剧烈颠簸，伴随着车夫一声压抑的咒骂，彻底停了下来。车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却异常激烈的争执声，将萧彻从高烧的浑噩中短暂惊醒。他强忍着颅腔内如同针扎般的眩晕和全身骨骼散架般的剧痛，艰难地侧过耳朵，屏住呼吸倾听，几个断断续续却字字诛心的字眼，如同冰锥般狠狠扎进他的耳膜：
“……殿下密令……不能再等了……就在此处结果掉……做成‘畏罪自戕’之状……”
“可……李公公，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是否太过仓促……万一……”
“哼！仓促？正好！荒山野岭，挖个深坑一埋，神不知鬼不觉！难道还要等这祸害进了京，在陛下面前徒生事端不成？快动手！”
萧彻的心，瞬间沉入了万丈冰窖，最后一丝关于血脉亲情的、不切实际的侥幸幻想，也彻底熄灭。果然如此……萧景怎么可能让他这个“已死”的质子，活着踏入皇城，成为一枚可能搅动风云的棋子？一个“不堪罪责重压、途中畏罪自尽”的七皇子，才是最能保全东宫颜面、彻底湮灭所有隐患的、最“完美”的结局。
求生的本能让他挣扎着想撑起如同灌了铅的身体，但持续的高烧和背脊的重创早已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气力，四肢百骸软绵绵的不听使唤，只能如同待宰的羔羊般，无力地瘫在冰冷肮脏的角落，眼睁睁看着那扇隔绝了生与死的车厢门，被“哐当”一声，粗暴地从外面拉开。李福那张带着毫不掩饰的阴狠、得意以及一丝迫不及待的脸，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两名手持出鞘钢刀、眼神冷漠如冰的侍卫。微弱的晨曦逆光勾勒出他们手中兵刃森然的寒光，也照亮了李福手里那把明显淬过幽蓝色剧毒、刃口狭窄而锋利的短小匕首。
“七殿下，您可千万别怨咱家心狠。”李福假惺惺地叹了口气，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扭曲的弧度，眼神像打量着砧板上鱼肉的毒蛇，冰冷而残忍，“要怪，就怪您自己个儿不识时务，非要挡在太子殿下的康庄大道前头。黄泉路上，您走好，下辈子投胎，眼睛可得放亮些！”
话音未落，他眼中凶光暴涨，不再有丝毫迟疑，手臂疾如闪电般探出！那淬毒的匕首带着一股腥甜刺鼻的恶风，划破车厢内污浊的空气，精准无比地直刺萧彻毫无防备的心口！这一下，又快、又狠、又毒，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一击毙命，不留任何生机！
死亡的阴影，冰冷而粘稠，如同实质般瞬间将萧彻彻底笼罩。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匕首尖端传来的、那股足以冻结灵魂的森然寒意，以及死神挥舞镰刀时带起的微风。意识在极致的危机下，仿佛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即将彻底崩碎。
就在这电光火石、生死立判的刹那——
异变，陡生！
“嗡——！”
一声低沉、古朴、却宏大如钟鸣般的嗡鸣，并非来自外界，而是自萧彻胸口深处轰然响起！仿佛某种沉睡了千万年的古老存在，于此刻被致命的危机彻底惊醒！他胸前那层单薄破旧的衣襟之下，一道原本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毫不起眼的奇异印记——那是幼年时误食那枚异果后留下的唯一痕迹——骤然爆发出灼目欲盲的金色光芒！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古老、苍茫、仿佛源自天地初开时的磅礴气息，如同沉寂了万载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喷发！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怖到极致的无形力量，以萧彻的身体为中心，如同平静湖面投入巨石般，呈完美的环形猛然扩散、爆发开来！这股力量并非单纯的冲击波，它更带着一种湮灭、分解、重塑一切的原始法则意味！
“砰！咔嚓——！”
首当其冲的李福，手中的淬毒匕首在与那金色光芒接触的瞬间，竟如同脆弱的琉璃般，连声响都未曾发出，便寸寸碎裂，化为齑粉，消散于无形！而他本人，更是如被一柄无形的万钧重锤正面轰中，连惨叫都只来得及发出一半，整个人便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轰”的一声巨响，重重撞在坚硬的马车厢壁上，将厚实的木板都撞得凹陷开裂，随即又像一滩烂泥般滑落在地，口鼻之中鲜血狂喷，蜷缩着身体发出痛苦的呻吟，眼看是只剩下半条命了。而那两名紧随其后的持刀侍卫，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便被这股恐怖的力量余波透体而过，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机，眼神瞬间黯淡，七窍中流出黑色的血液，一声不吭地直挺挺倒地，气息全无！
而处于这场力量风暴最中心的萧彻，此刻的感受却截然不同。在那金色光芒爆发的瞬间，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暖而浩瀚的洪流，如同决堤的天河之水，从胸口那印记中疯狂涌出，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奇经八脉！这股气流初时狂暴无匹，在他本就受损的经脉中横冲直撞，带来一种近乎撕裂灵魂般的极致痛楚，仿佛要将他这副残破的躯壳彻底撑爆、瓦解！
但奇异的是，当这股暖流汹涌地冲刷过他背上那些溃烂、化脓、散发着恶臭的鞭伤时，却骤然变得温顺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勃勃生机！它如同最纯净的生命甘泉，所过之处，烈火灼烧般的剧痛迅速消退，红肿发炎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复、收敛，新鲜的、粉嫩的肉芽甚至开始萌发、生长，那些原本狰狞可怖的伤口，竟然在几个呼吸之间，便愈合了大半！就连持续不退的高烧，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抚平，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通透与轻盈。
萧彻有些茫然地、几乎是本能地坐起身，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掌心之中，淡淡的、如同液态黄金般的光芒还在缓缓流转、隐没，皮肤下仿佛有微小的电弧在跳跃。原本因高烧、失血和剧痛而带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虚弱和沉重感，已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澎湃到极点的力量感，仿佛轻轻一握拳，就能捏碎精铁，微微一跺脚，就能踏裂大地！
这……究竟是什么力量？是神迹？还是……妖魔附体？
尘封的记忆碎片，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狠狠撬开了一角。他恍惚间想起，五岁那年，在北境那座荒凉破败、连老鼠都懒得光顾的质子府后院，饿得头晕眼花、几近昏迷的他，在墙角布满青苔的石缝里，发现了一株他从未见过的、通体晶莹如紫玉的奇异植物，上面孤零零地结着一颗仅有拇指大小、却红得发紫、异香扑鼻的果子。当时饿极了眼的他，想也没想，就用尽最后力气摘下来，囫囵吞了下去。之后，便是长达三天三夜的深度昏迷，浑身滚烫得像一块燃烧的炭，府里那些冷漠的看守都以为他这次必死无疑，连裹尸的草席都准备好了……没想到，他最终竟奇迹般地挺了过来。而那颗奇异果子所带来的、沉睡在他体内深处的力量，竟一直潜藏至今，直至这真正的生死关头，才被彻底激发、苏醒！
“妖……妖怪！你是妖怪！魔鬼！”李福瘫在角落的污秽中，惊恐万状地看着浑身沐浴在逐渐内敛、却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威压的淡淡金芒中的萧彻，那双原本充满算计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如同见到了从地狱最深处爬出的恶鬼，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裤裆处一片湿濡，散发出难闻的骚臭之气。
萧彻缓缓地、稳稳地站起身。随着他的动作，周身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而凝重，地面细小的砂砾和灰尘微微震颤着，仿佛在向这位新生的主宰顶礼膜拜。他能清晰地内视感知到，丹田之内，那团原本微弱而难以掌控的混沌气旋，此刻已然膨胀了数倍，如同星云般缓缓旋转，散发出浩瀚无垠、深不可测的气息。这股名为“混沌”的力量，其本质远超他过往所知的任何内力或真气，它似乎……包容万物，亦能湮灭万物！
他一步步走向抖如筛糠、面无人色的李福，脚步沉稳，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踩在李福濒临崩溃的心尖上，发出沉闷而致命的回响。
“你方才说……我是叛国逆子，罪该万死？”萧彻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规则本源的威严，如同九天之上的神只在俯瞰蝼蚁，宣读着不可违逆的律令。
“不……不！奴才错了！奴才胡说八道！奴才罪该万死！”李福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不顾一切地磕头如捣蒜，额头上瞬间一片血肉模糊，声音尖锐得变了调，“是太子！都是太子逼奴才的！是他要杀人灭口！七殿下饶命！饶了奴才这条贱命吧！奴才愿做牛做马……”
萧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愤怒，没有仇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看透了世情冷暖、人性卑劣的、极致冰冷的平静。这种深入骨髓的平静，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让李福感到彻骨的恐惧和绝望。
在这一刻，萧彻心中所有的迷茫、挣扎和侥幸，豁然开朗，如同拨云见日！
逃避，换不来丝毫的安宁，只会让敌人更加肆无忌惮！退让，赢不得半分尊重，只会被视为软弱可欺！隐忍，更不可能感化豺狼，只会让它们更加贪婪地扑上来撕咬！
他曾经天真地以为，远离那座吃人的皇城就能斩断过往的恩怨，却忘了只要他身上还流着萧家的血，只要他还有一丝一毫可能威胁到那个至高宝座，他那位好皇兄就绝不会放过他。他曾经愚蠢地以为，牺牲自己就能保全青云宗那一方净土，却忘了在这弱肉强食、权力至上的世道，露出软肋和怯懦本身，就是最大的原罪，只会引来更疯狂的掠夺和毁灭！
想要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下去！想要守护那些给予他冰冷人生中唯一温暖的、珍视的人和事！想要讨回这十五年来所受的每一份屈辱、每一道伤疤所代表的公道！想要让那些轻贱他、伤害他、背叛他的人和势力，都付出应有的代价！
唯有一条路可走——
变强！
强到足以粉碎一切阴谋枷锁！强到足以让整个皇城为之颤抖！强到足以制定新的规则，让正义得以伸张，让罪恶受到审判！
萧彻缓缓抬起手，掌心中流转的金芒渐渐彻底收敛入体，那股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也随之消散于无形。但他并没有杀掉眼前这个如同蛆虫般卑微的李福，只是用那种毫无人类感情的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滚回去。”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千钧铁锤，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狠狠凿进李福的灵魂最深处：
“告诉萧景。”
“我萧彻，会亲自回皇城找他。”
“让他……洗干净脖子，好好等着。”
李福如蒙大赦，仿佛听到了仙音，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挣扎起身，头也不回地、跌跌撞撞地逃向了远处的荒野，连那辆破损的马车和同伴的尸体都顾不上看一眼，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萧彻独自站在原地，初升的朝阳终于彻底刺破了厚重的云层，将万丈金色的光辉洒满这片刚刚经历生死轮回的荒芜大地。他微微眯起眼，遥望着皇城所在的方向，眼中再无半分往日的迷茫、怯懦或犹豫退缩，只有一片历经淬炼后、坚定如万载玄铁般的寒芒。他伸手入怀，摸到那个林晚塞给他的、用干净棉布仔细包裹着、还隐约残留着她身上淡淡药草清香和体温的小布包，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她当时指尖的微凉和那份不容拒绝的关切。铁风暴怒的咆哮、苏小茶怯懦却勇敢递出的符纸、刘长老深沉而无奈的叹息……一幕幕温暖的画面在脑海中清晰闪过。
这条注定充满荆棘、烈焰与血腥的道路，他不会再独自前行。但在此之前，他需要彻底掌控这股名为“混沌”的、突如其来、足以撼动天地的浩瀚力量。他需要时间，需要修炼，需要将这把双刃剑，磨砺成只属于他萧彻的、斩破一切黑暗的利刃！
他毅然转身，目光投向青云宗所在的、那连绵起伏、在朝阳下如同镀了一层金边的苍翠山峦。他必须回去，不仅是为了做一个彻底的了断和告别，更是为了寻找一个能让他安心修炼、彻底掌控体内这股力量的净土。
待他再次下山之时，必将携混沌之威，以自身为雷霆，席卷整个王朝的阴霾！
（第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