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的风总是带着三分暖意,拂过陈家村南头那片刚翻过的土地时,卷起细碎的土沫子,落在沐熙素色的布裙角,晕开浅淡的黄。她蹲下身,指尖捻起一撮湿润的泥土,凑到鼻尖轻嗅——没有腐叶的酸气,也没有板结的硬粒,只有新鲜泥土特有的腥甜,混着晨露的清冽。
“姑娘,这片地按您说的,已经过了三遍筛,草根石子都拣干净了,垄也起好了,间距是一尺半,深五寸。”负责翻地的老农王伯搓着手上的泥,脸上带着几分得意,“我在庄子上活了大半辈子,从没把地侍弄得这么‘讲究’过,跟筛面粉似的。”
沐熙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笑着点头:“王伯辛苦,这花苗不比庄稼,根系嫩,土得细些才好扎根。”她抬眼望向这片约莫两亩的地块,田垄整整齐齐,像被精心梳理过的发丝,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土黄色。不远处,萧墨尘派来的几个人正将一筐筐竹编育苗盘搬到地头,盘底铺着晒干的苔藓,是沐熙特意交代准备的。
“该把那些‘贵客’请出来了。”沐熙转身走向停在田边的马车,车帘掀开时,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纸张与干燥草木的气息飘了出来。车厢里铺着厚厚的棉垫,上面码着十几个乌木匣子,匣子表面刻着繁复的云纹,正是去年南明国送来的赔偿礼之一。这是皇上特意给她专门要的,奇花异草种籽百二十品”,她也接下了重任,把这南明国的种子要在大渊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
萧墨尘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伸手接过她手中沉甸甸的匣子,指尖触到冰凉的木面时,轻声道:“小心些,这匣子看着不轻。”他今天换了身月白色的常服,袖口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显然是打算亲自搭把手。昨日沐熙提了句“想添些大渊常见的花种配着种”,他二话不说,当天就差人去春城最大的花坊“锦绣园”采买,此刻那些装着玫瑰、茉莉、栀子的布袋,正放在育苗盘旁的竹筐里,布袋上用红绳系着小牌,写着花品名称。
沐熙打开最上面的一个乌木匣,各种瓷瓶规范的放着,里面形状各异的种子。有的像缩小的墨玉珠子,圆润光滑,泛着深紫色的光泽;有的则带着细密的绒毛,像刚破茧的蝶蛾翅膀,风一吹就轻轻颤动;还有的形似月牙,外壳上刻着螺旋状的纹路,仿佛藏着什么秘密。
“这是‘凝露珠’,南明国最出名的香花种。”沐熙捏起一颗墨紫色的种子,递到萧墨尘眼前,“听说开花时花瓣会凝结晨露,那露水自带清冽香气,用来做香膏最是养肤。”她又拿起一粒带绒毛的种子,“这个叫‘雪绒萼’,花瓣像堆起来的雪绒,晒干后磨成粉,加在脂粉里,涂在脸上会泛着细闪,比珍珠粉还自然。”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几声爽朗的招呼。“世子,县主,我们来啦!”为首的是个穿着青布短衫的老者,须发半白,手里提着个竹篮,篮里装着小铲子、喷水壶,还有几包油纸包着的东西。他是春城“老花匠”李老头,在花坊里做了四十年花匠,一手育苗的本事在春城无人不晓。跟在他身后的是两个年轻些的花匠,一个叫阿春,擅长木本花卉,一个叫阿夏,对草本花的习性了如指掌,都是萧墨尘特意请来的。
“李师傅,路上辛苦了。”萧墨尘迎上去,接过他手里的竹篮,“快过来看看这些南明国的种子,好多都是我也没见过的,得靠您多指点。”
李老头走到匣子旁,弯腰仔细打量,先是拿起那粒“凝露珠”,放在掌心搓了搓,又凑近闻了闻,眉头微蹙:“这种子外壳坚硬,怕是得先‘醒种’。寻常的温水浸泡怕是不够,得用温酒泡上两个时辰,软化外壳,不然芽钻不出来。”他又拿起“雪绒萼”,指尖捻了捻上面的绒毛,眼睛一亮,“这好说,绒毛是保水的,直接播在湿润的苔藓里就行,别晒太阳,放在阴凉处,不出十天准发芽。”
阿春蹲下身,翻看着另一个匣子里的种子,忽然“咦”了一声,拿起一粒形状像小喇叭的种子:“师傅,您看这个,外壳上有层蜡质,摸起来滑溜溜的,这种子得先‘破蜡’吧?不然水渗不进去,怎么发芽?”
沐熙点头,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把小巧的银质小刀:“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是‘蜡瓣兰’的种子,南明国的记载里说,它的蜡质外壳是为了防止被鸟兽误食。咱们用小刀在外壳上轻轻划一道小口,别伤到里面的胚,然后用温水泡半天,就能播了。”她说着,示范着在种子上划了一道细痕,力度刚好,既破了蜡层,又没损伤内里的嫩白胚乳。
萧墨尘看着她熟练的动作,眼底泛起笑意。他还记得之前沐熙拿到这些种子时,为了弄清楚每种种子的习性,抱着厚厚的《南明风物志》在书房里熬了好几个通宵,连吃饭都在念叨“温酒浸种”“苔藓育苗”,如今倒真像个懂行的花匠了。他走到竹筐旁,拿起一个装着玫瑰种子的布袋,打开倒出几粒红褐色的种子:“这些是你要的玫瑰种,锦绣园的掌柜说,是‘朱砂红’和‘月白’两个品种,最适合做精油。”
“太好了!”沐熙眼睛一亮,接过玫瑰种子,“玫瑰精油得用重瓣的花,这两个品种花瓣厚,出油率高。咱们把它们和南明的种子分开育苗,玫瑰种子皮厚,得先沙藏催芽,李师傅,您经验足,这活儿还得您来掌眼。”
李老头应了声,从竹篮里拿出一包细沙,和阿夏一起在地上铺了块麻布,将细沙和玫瑰种子按三比一的比例混合,喷上温水,拌匀后装进一个陶盆里,再盖上一层湿润的棉布:“沙藏得保持湿度,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湿,干了喷水,湿了就通风,过个十天半月,种子露白了就能播。这个种子有点多,请县主让几个能干的农户来,像我这样把种子混合好,藏好!”沐熙让杨管事去找了几个人来,今日陈德和陈勇一早安排好,又被齐川接去王妃的庄子了。很快人就来了,李师傅又给他们示范了一遍,然后让阿夏去看着去了。
阿春则跟着沐熙一起处理“凝露珠”,他按照沐熙的吩咐,在一个瓷碗里倒上温热的米酒,将“凝露珠”放进去浸泡,酒液刚好没过种子:“县主,这酒得用多少度的?太烈了会不会把种子烧坏?”
“用的是春城特产的米酒,度数不高,也就十几度,刚好能软化外壳,又不会伤芽。”沐熙解释道,她一边说,一边拿起喷水壶,往育苗盘里的苔藓上喷水,“苔藓要喷透,但不能积水,不然种子会烂。每个育苗盘里播三粒种子,间距要匀,播完再盖一层薄土,轻轻压实。”
萧墨尘看着他们忙碌,也没闲着,他接过阿春递来的小铲子,按照沐熙的要求,在育苗盘里挖着小坑,坑深刚好能放下一粒种子,大小均匀,比阿春挖的还要规整。阿春看了一眼,笑着说:“世子这手艺,要是来当花匠,怕是要抢我们饭碗了。”
萧墨尘淡淡一笑,手上的动作没停:“跟着沐熙学的,她教得好。”
沐熙耳尖微微发烫,假装没听见,继续和李老头探讨“蜡瓣兰”的育苗温度:“李师傅,春城四季如春,白天温度大概在十五到二十度,晚上也有十度左右,这个温度适合‘蜡瓣兰’发芽吗?”
李老头摸了摸下巴:“差不多,但这花看着金贵,怕是得再保暖些。咱们可以在育苗盘上盖一层透明的油纸,既能保温,又能透光,像个小暖棚似的,准保没问题。”
“还是李伯想得周到。”沐熙立刻让护卫去村里的油纸坊买来了透明油纸,裁成合适的大小,盖在播好种的育苗盘上,用小石子压住四角,防止被风吹走。阳光透过油纸照在育苗盘里,苔藓和种子都泛着淡淡的光泽,像藏着一片小小的春天。
不知不觉间,日头已经升到了半空,春城的风依旧暖融融的,带着泥土与草木的清香。十几个乌木匣子里的种子已经处理了大半,育苗盘也摆满了地头,每个盘子上都插着小木牌,写着花种的名称和播种日期。李老头坐在田埂上,喝着沐熙递来的热茶,看着眼前的景象,感慨道:“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种这么多稀奇古怪的花,要是都能种活,将来这陈家村,怕是要成春城最美的地方了。”
阿夏教会农户沙藏,就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给“雪绒萼”喷水。
沐熙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风拂过她的发梢,带来一丝清甜的气息。如今亲手将它们播撒在这片土地上,看着它们在春日里等待发芽,忽然觉得心里满满的。萧墨尘走到她身边,递过一块干净的手帕:“擦擦汗,忙了一上午,累了吧?”
沐熙接过手帕,擦了擦额头的薄汗,转头看向他,眼底带着笑意:“不累,看着这些种子,就觉得有盼头。等它们开花了,我用‘凝露珠’的露水给你做个香包,用玫瑰做瓶精油,再用‘雪绒萼’做盒脂粉,给你……给你身边的人用。”
萧墨尘看着她微红的脸颊,眼底的笑意更深:“好,我等着。不过,脂粉就不必了,给你自己用正好。”他顿了顿,又道,“要是人手不够,我再给你调些人来,或者再请几个花匠,务必让这些花顺顺利利地长起来。”
沐熙摇摇头:“不用,有李师傅他们在,足够了。再说,亲手侍弄这些花,看着它们发芽、长叶、开花,才有意思。”她蹲下身,轻轻抚摸着一个盖着油纸的育苗盘,仿佛能透过油纸,看到里面种子正在悄悄苏醒,长出嫩白的芽尖。
风再次吹过田野,带来远处村落里的鸡鸣犬吠,还有泥土里种子呼吸的声音。沐熙知道,用不了多久,土地上就会冒出嫩绿的芽,再过些日子,就会绽放出五颜六色的花——有大渊常见的玫瑰、茉莉,也有南明国特有的凝露珠、雪绒萼、蜡瓣兰。到那时,春城的风里,不仅有暖意,还会带着这些花的清香,飘遍春城的每一个角落。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对李老头和阿春、阿夏说:“李师傅,今天先到这儿,明天咱们再来看看种子的情况,记得多留意育苗盘的湿度和温度,有什么问题随时告诉我。”
李老头应了声,收拾好工具,跟着沐熙和萧墨尘往村里走去。夕阳西下,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刚翻过的土地上,与那些整齐的田垄、装满希望的育苗盘,构成了一幅温暖而充满生机的画面。沐熙知道,这个春天,不仅是种子发芽的季节,也是她在陈家村的新生活,刚刚开始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