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事变的消息如同平地惊雷,震动了整个上海滩,也暂时冰封了所有个人的恩怨与纠葛。连续几天,街头巷尾、茶馆饭店、报馆商行,所有人都在热烈而焦虑地讨论着这件惊天大事,猜测着局势的走向,担忧着国家的前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不安。
陆震云坐镇陆公馆,电话铃声几乎未曾断过。他动用了所有能用的渠道,打探着来自南京、西安乃至北方的任何一点风声。码头上的货物进出受到了微妙的影响,一些北方的航线开始出现不稳定的迹象,物价也有了细微的波动。他敏锐地嗅到了潜在的风险,眉头终日紧锁,处理公务时也更加冷硬果断,但眼底深处,是对时局深深的忧虑。小七带来的关于顾清翰的消息,像一根细小的刺,埋在他心底,但在滔天的时局巨浪面前,暂时被压了下去。
顾清翰在学校里,同样心绪难平。课堂上的讲授时常被学生们关于时局的提问打断,他尽可能客观地分析,但心中的焦灼丝毫不亚于任何人。他密切关注着报纸上的每一篇报道,收听收音机里每一条模糊的新闻,试图从纷乱的信息中拼凑出真相,判断未来的方向。个人的委屈和隔阂,在国家命运的巨大悬念面前,似乎也被冲淡了许多。
这天下午,天色依旧阴沉。位于法租界边缘的一家颇有名气的报馆门口,新贴出的号外和各地报纸前,照例围满了焦急等待最新消息的人群。油墨未干的报纸刚贴上玻璃报栏,就被无数道急切的目光扫描着,人们低声交换着看法,脸上写满凝重。
陆震云刚从附近与一位消息灵通的航运老板会面出来,试图获取更多关于北方运输线的情况。他的汽车停在街角,他习惯性地步行到报馆前,想亲自看看最新张贴的新闻。他穿着深色的长大衣,领子竖起,面容冷峻,目光锐利地扫过报栏上那些加大加粗的标题。
几乎就在同时,顾清翰也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他是下课后来买几份不同立场的报纸,想进行对比研究。他穿着灰色的长衫,围着素色围巾,脸上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专注和忧虑,仔细地阅读着报栏上的文字。
两人几乎同时看到了对方。
脚步同时顿住。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冷战数日后的第一次不期而遇,在这样一个充满时代焦灼感的背景下,显得有些突兀,又有些必然。
陆震云的目光从报纸移到顾清翰脸上,看到他清减了些的面庞和眼下的淡青,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顾清翰也看到了陆震云,对方冷硬的线条和眼底深藏的疲惫,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周围的议论声嗡嗡作响,都在谈论着西安、南京、抗日、内战……这些沉重的词汇。
短暂的沉默和尴尬后,是陆震云先开了口。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些,打破了僵局,话题直接跳过了所有个人恩怨,指向了眼前共同关注的焦点:“《申报》说何应钦主张武力解决,《大公报》则呼吁政治协商……局势很不明朗。”
顾清翰微微一怔,随即也收敛了所有私人情绪,顺着他的话,将目光转回报栏,语气凝重地接道:“英美方面的报纸似乎更倾向于和平解决,担心日本趁机渔利。但无论哪种方式,都风险极大。”他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分析问题的惯有理性。
两人隔着半米左右的距离,并排站在报栏前,目光都落在那些决定国家命运的文字上,仿佛又回到了之前偶尔讨论时局的那种状态,只是中间还隔着一层未散的薄冰。
“张学良和杨虎城……”陆震云沉吟道,目光锐利,“兵谏是豪赌。成了,是民族英雄;败了,就是千古罪人。如今主动权似乎不在他们手里,也不在南京手里了。”他站在商人的角度,习惯性地评估着风险和筹码。
顾清翰轻轻摇头,叹息一声:“关键是民心。民众厌战已久,渴望一致对外。但内部积怨太深,绝非一次兵谏所能化解。只怕处理不当,真会引发更大规模的内耗,那才是亲者痛,仇者快。”他的视角更偏向于思想和民众层面。
他们简短地交换着看法,语气都保持着克制和客观,专注于事件本身。那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争吵和伤害,在此刻仿佛被更宏大的叙事暂时遮盖了。共同的忧虑,无形中拉近了被冷战推开的距离。
周围的人群换了一拨又一拨,报童又贴上了新的号外,引起一阵新的骚动和议论。
在一片关于国家前途的喧嚣声中,陆震云忽然转过头,目光落在顾清翰的侧脸上。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犹豫了片刻,然后用一种略显生硬、甚至有些突兀的语气,低声问了一句与眼前时局似乎毫不相干的话:
“…你还好吗?”
这句话问得很轻,几乎被周围的嘈杂淹没,但顾清翰却清晰地听到了。他正在分析时局的话语顿住,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他缓缓转过头,对上陆震云的目光。那目光深处,除了未散的冷硬和疲惫,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别别扭扭的关切。
沉默了几秒钟。
所有的争执、伤害、委屈和冷战,在这句生硬的问候面前,似乎都变得复杂难言。
最终,顾清翰没有回答“好”或“不好”,他只是看着陆震云,非常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动作很轻,却仿佛有千钧重。
陆震云看到了这个点头,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他没有再说什么,重新将目光投回报栏,仿佛刚才那句问话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