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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大皇子惊讶,下意识向勤王的席位看去。这下,五皇子背后藏头露尾的“高人”终于现身了。李业成心想,原来是祁王和贵妃,他们一派的动作还真是不容小觑。大皇子扬了扬下巴,询问:“他现在面前那杯?”千牛备身也盯着那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点头。

元伯忘拿了坐垫儿来,在御史大夫手下还没好透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李绍云放下酒壶,起身把自己的垫子和支踵划拉过去。“今早去药房的伙计见到了。”元伯一边舒舒服服坐下,一边解释,“三公主让小王子感染了风寒,侍郎探望去了。”

“殿下,”千牛备身焦急提醒,“要是勤王在这府上出事,怕是祁王要给咱两府一锅端了啊。”李业成当然早想明白这一层,他只是在思考最妥帖、有利的应对措施。

“公主家那几个党项的活宝那可真是够折腾人的,训也听不太懂,话又不太会说。亏她还不放手,非要自己来管。散席得空你就去鸿胪寺把寺丞请去说说。一大家子鸡飞狗跳的,像什么样子。”李绍云也就随口一问,元伯点了头后,他就边问对方吃得可好、近来如何,边给自己斟酒。又有人路过,与勤王互相举杯示意。

大皇子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跟久了的千牛备身一见那漆黑幽深的眼光便清楚对方正专注而不悦打扰。李业成终于发话。他问了大概的毒性强弱,然后就眼睁睁看着勤王将第一杯毒酒一饮而尽。“一锅端吗,”李业成又交代一番后,挥开千牛备身,自己不动声色地站起来,俯视堂中这嘈杂混乱的席面,“本宫何尝没有此意呢?”

大皇子招呼吃饱喝足的大家一同去园中消食赏景,元伯便起身跟上他的同僚们。在勤王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满上第二杯美酒、刚送到嘴边的时候,门口李业成催促的声音幽幽传来:“勤王?”

李绍云手上一顿。他觉得对方带着一众人等停下来候他的行为,多少有些刻意了。勤王上上下下犹豫了好几个来回,终于依依不舍地放下了能让他多少无视些对比之下自残形愧的佳酿,无奈地轻声跟上:“来了,皇兄。这不才到门口?我几步就跟上了。”李业成脚下一顿。他觉得对方当着新贵旧权的面埋怨他的说法,多少有些刻意了。

嬷嬷找到她,汇报上官和顺已经安顿下来时,武朵正在园中某处百无聊赖地扒拉叶子玩儿。她听到远处传来响动,回头看到独行至此、人高马大的勤王,知道对方一定有话要讲,少不了探讨一番,于是加快语速交代嬷嬷按照和顺的需求给刺史妻子送些药品。

李绍云一路卖呆儿乱逛,意外发现武朵,想借机说几句话。见她看到自己又转回去,便知道对方用意。刚好他觉得自己温菜冷酒混得腹中难受,一阵反呕,不大雅观,便自顾自地背过身撤开。兴许是入冬体寒,他也受了节气的影响,勤王觉得这股不适来得格外汹涌。他实在忍耐不住,就近便一口吐在满栽园景的草坪中。前一秒他还寻思又要被这不文明行为带飞声名了,后一秒他就完全蒙了。

佩兰花头,殷红点点,叶针垂落,墨色凝重。

李绍云还没想明白到底什么酒菜这么厉害,就又感到一阵钻心绞痛,不受控制地俯下身连吐了好几口,直到他警觉这过于迅猛的失血,强忍不适掐住了手上穴位、克制反呕。武朵送走嬷嬷后,就发现勤王没了踪影,一路循声而来,吓得她差点跳起来:“勤王!”

李绍云在意识到自己的危机情况后,第一时间试图寻求帮助,结果还没走出几步就两眼一黑,栽倒在地。这会儿再后悔脱离大部队就有点儿晚了。李绍云满头大汗,喘着粗气,一感受到脑袋被人托起来,他就不顾一切地呼喊:“元……元伯……”虽然声音嘶哑得近乎听不真切。

好在武朵惊恐之余,立刻反应过来。眼见嬷嬷已经走远,她只好一边就着李绍云的思路摇人,一边安抚无意识挣动吐血的勤王。远处正与五六皇子被大皇子豢养的苍隼吸引了注意的元伯终于听到动静,狐疑寻来。比他先到的是大皇子。李业成跟众臣谈笑走出半路才发现勤王没了踪影,在千牛备身的指引下才找到他和武朵。

“元伯!元郎中!”武朵一手被勤王下意识攥得生疼,却不敢轻易挣脱。她从李绍云瞪圆的空洞眼神看得出他的失视,知道对方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慌得要死,若冒然松手,恐怕他更以为自己落入贼人之手了。

李绍云的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薛静安的身影莫名其妙地划过一团浆糊似的脑海:“是你吗?”当是有人无声地回应了他。于是勤王想起昔日在陇西皇子府平平无奇的日子,忙完军府杂务就跑回家,靠在妻子的膝头小憩一会儿。薛静安经常在缝缝补补、刺刺绣绣,怕针扎了他,就侧过上身去。他觉得那针头远得很、扎不到,倒是妻子姿势别扭得很,于是拉着那下端的布头盖到自己脸上,把妻子的身子拉正。薛静安便从善如流地在他头上继续忙活,直到瞥见他鼻息时不时吹起覆面布料的滑稽样子,乐得不可开支。他就撇开那逗人的布料,好像很委屈愤怒的样子,爬起来和妻子闹成一团。有时候他闹得太过,或者妻子那天实在没什么精神,薛静安就会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他唇上。只是虚按着,他就知道老老实实地倒回膝头躺好。薛静安喜静,就一个陇西的斜阳,她能坐那看到月升,一手斜撑在地,另一手轻轻抚弄着他的发际,没什么意义的,只是她的一种回复精神的方式。

最难受的那股劲儿过去,勤王渐渐平静下来。他怔怔地打量了头顶那模糊不清的阴影良久,终于结合当下的记忆确定了那人的身份。当然不会是薛静安,除非这会儿他已经在黄泉路上了。名为死亡的温柔乡,在转瞬即逝的拥抱过后,温柔且坚定地将他推拒向外。

“……骗子。”李绍云愤愤地心道。他松开了手,却扬起头,发际向那周身唯一的温度靠拢。

武朵刚费劲巴力把勤王调过身子,侧向位,免得他被自己呛到。惊喜地看到大皇子,她连忙求助:“殿下!”

有那么好半晌,李业成盯着勤王青筋暴起、面无血色的模样呆滞矗立,直到武朵唤醒了他。说不上什么感觉,就好像有个无言的声音希望他就这么保持现状、什么都不做。就像改元伊始的那时候一样……

大皇子冷静地转头交代千牛备身去寻太医,抬头又见礼部郎中震惊地跑来。那羸弱郎中惊慌失措,自己左脚踩右脚摔倒不说,还把一左一右跟着的吏部郎中和刑部员外通通绊倒。这倒是给了他机会上前把武朵拉开。武朵的心思还在勤王身上,角力之下,李业成多施了些力,赶在此处成为焦点中心前,拉起裘袄披风,把身前沾染了黑血泥污的武朵包裹进怀里。

李绍云并无大碍。太医说勤王的肠胃娇气,本就没摄入多少的毒素,还没消化多少,就被一股脑排了出来。扒着床沿的高懿懿松了一口气,戳了戳勤王的面颊:“好险好险。”元伯则终于脱力瘫坐,仿佛自己亲身经历了一遭,仍然心有余悸。刑部员外和高崇武在跟进调查,后者始终盯着风淡云轻的大皇子,甚至主动联络武朵探寻大皇子府的消息。

事情风声不小,圣人自然留心介入,大皇子十分配合地固步不出,众人皆以为勤王会就此大做文章。令人瞠目结舌的是,李绍云将此事全权托付给圣人和朝廷,自己甚至没等调查出个结果,就宣布要飞身赴任。跟出事前顾左右而拖沓的勤王简直判若两人。

休养那一周的后期,其实李绍云只是腹痛难受、懒得搭理周围,而意识完全清醒。于是他利用这段时间回想清楚两件事情:

其一,这次事件无疑是一个提醒,提醒他已然成为了自己现阶段无法招架的众矢之的。大难不死,必有后劫。

其二,宴席间大皇子不着痕迹的拦阻,以及旁观时眼神中一瞬间闪过的漠然,说明他此刻留在京中要面对的前线绝对不只是祁王那边。

“崇武,把在的人都叫进来。”勤王依旧虚弱,但坚持坐起来,一边披上外套,一边向门客亲信交代他的想法,“当务之急,我想还是避其锋芒、曲线救国的好。我计划带人前往东海赴任,前朝内外就全权交给元伯你们。还是老规矩,韬光养晦,静观其变。”

高崇武不大赞成,但元伯抵着下巴思索一番,接着勤王的想法展开剖析:“当日你跟我说这席面其实是祁王假借五皇子之口诱使大皇子操办的嘛,我不相信大皇子看不出来其中猫腻。问题就在,大殿下为何选择将计就计,对他来说牵扯其中有何好处?所以散席后我与五六皇子探讨一番。六皇子有句话,我觉得在理。他说,‘于大皇兄而言,其看待党争风险的角度和心态恐怕与我等全然不同’。大皇子是限足宫中的废太子,多年府上无人问津,也许对他来说,被牵扯进来倒是空手套白狼的划算买卖。”

勤王转了转眼睛,反应过来:“你说李业成倒也不怕再失去什么。反正我人没死,事情还不算太大,他反倒可能借此向一波犹豫试探、立场不明的官员展现出了再次夺嫡的决心?”元伯郑重地点了点头,而高崇武的面色也阴沉下来。李绍云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追问如今大皇子头顶还悬着谋害皇弟未遂的嫌疑,如此负面的生命形象,何利可图。

元伯对此也是无解,闻言叹气:“眼下我们都是蒙头转向被他牵着鼻子走,确实看不真切。还是那句话,静观其变。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也没有瞒过天地的奇巧。太子也是俗世凡人一个。我想,只要现在开始多加留意,总能看出些门道来。”高崇武也跟上思路,点头应上:“所以现在是,不急于一时,但要紧在如何保全勤王性命,直到找到拆招破解的法子。”

几人刚达成一致,高懿懿就跑了进来,随之跟进的还有一回京就自己忙忙叨叨的魏枫。小女武将按高崇武的安排去见了武朵一面,对方并未多言,但递上信纸一张。李绍云立刻紧张地接过折好的信纸,展开查看。众人亦是抻长脖子,探头注目。信件极其简短,只有一句,但字迹并不潦草,可见武朵绝非匆忙之下仓促决定。

【“武运方昌。”】

在勤王还对着信件愣神的时候,元伯沉声念出信中内容。毫无疑问,相隔两处,能接手大皇子第一手信息的武朵,以及最了解李绍云难处的他们,在勤王的去留方面,做出了完全一致的判断。

【“……武运方昌。”】

李绍云叹气地喃喃自语了一遍,一边将纸尖伸进灯笼,一边严肃起来,交代安排:

“高崇武,高诚辉,你们二人随我前往东海组建军府。叫上不适应十二卫的玄铁军弟兄们,还有左侯卫将军家那个小郎君,即刻准备。

“元伯,魏枫,我不在京期间,勤王府全权交由你们。元伯不便常造访,就负责联络前朝官员。魏枫你卸了漠北军府的职务,这次回京就在府里专心备考,配合元伯。

“东海情况我还不熟,这回玄铁旧部里能动的我基本带走了。所以京中结交人士的安全方面,高崇武临走和将军、员外交接清楚。

“另外,武朵虽然没说,她那边也要保持消息畅通。元伯处在前朝,不太方便。魏枫,你多上心。”

信纸燃尽,勤王深吸气,一拍大腿,起身道:“无妨,远走一会儿也好。长安太挤,就是大鹏也没处展翅去。分隔两地也一样谋划经营。韬光养晦,静观其变。”

“是!韬光养晦,静观其变。”屋内众人一同抱拳行礼,齐声回应,“我等与殿下一荣俱荣,一损皆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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