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山脉支脉，云雾缭绕处，忽见人烟鼎盛。
但见两山夹峙之间，形成一片开阔谷地，屋舍俨然，街道纵横，虽多是粗木岩石搭建，却也颇有规模。
旌旗招展，上书“百草”、“炼器”、“符箓”等字样，更有不少修士摆摊设点，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药草味、矿石腥气、灵兽皮毛的膻味，以及低阶修士身上那挥之不去的汗味和尘土气息。
此处便是青岚宗山门外的“青溪坊市”，乃是依附宗派而生的散修聚集之地，鱼龙混杂，消息灵通。
道一，不，如今应是唤作“石野”的少年，随着三三两两的人流，低着头，走进了这片喧嚣之地。
他一身粗布衣裳洗得发白，脸上带着几分怯生生的疲惫，修为更是收敛得仅有炼气二层初期的微末样子，混在人群中，便如滴水入海，毫不起眼。
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偶尔掠过一丝与年龄和外表不符的沉静与警惕。
他看似随意地走着，实则耳听八方，将周遭一切动静尽收心底。
“上好的金疮药，青岚宗外门弟子亲手炼制，只要三块灵石！”
“刚从黑风峡挖来的赤铁矿，蕴含火灵之气，炼器的道友来看看咯！”
“组队探索废弃药园，缺一个懂禁制的道友，报酬面议！”
叫卖声此起彼伏。石野目光扫过那些摊位，货物真假参半，修士修为也多是炼气期中低阶，偶有一两个筑基期修士走过，便引得众人纷纷侧目，自动让开道路，显是地位尊崇。
他需要信息，关于青岚宗，关于赵家，关于如何混进青岚宗去。
行至一处相对宽敞的十字路口，见一粗陋茶棚，几个散修正围坐喝茶闲聊。
道一便也走过去，花了一块最劣等的灵砂，要了碗几乎无味的粗茶，在角落默默坐下，竖起了耳朵。
“……听说了吗？厚土峰那边前几日又地动了，据说震塌了半条废矿坑，还伤了两个执事弟子。”一个瘦高修士呷了口茶，压低声音道。
“哼，厚土峰这些年就没消停过。自打几十年前那场大变，地脉就一直不稳。听说掌峰长老头发都愁白了，各种法子试遍了，屁用没有！”另一个黑脸汉子接口道，语气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道一心中一动，厚土峰？地脉不稳？这与师尊遗刻和灰袍人所言隐隐吻合。
“嗐，宗门大事，轮得到咱们操心？倒是因这地动，杂役院那边又在招人了，专去清理药渣场和废矿坑，听说活儿又脏又累，还有毒气侵蚀，给的灵石却抠搜得很。”第三个年纪稍长的修士摇头叹道。
药渣场！废矿坑！道一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紧。灰袍人所说的“地脉淤塞之处”，莫非就是指这些地方？
“谁去啊？那点灵石还不够买伤药的，除非是活不下去的……”黑脸汉子嗤笑。
“可不是嘛！我听说啊，负责招人的老刘头，这几天脸拉得比驴还长，一个人都没招到，上面催得又紧，正上火呢！”
老刘头？招人？石野默默记下。
这时，旁边一桌人的议论声又飘了过来，内容却让他脊背微微一僵。
“……赵师兄闭关也有些时日了吧？不知何时能出关？”
“嘘！小声点！赵师兄的事也是你能议论的？不过听说这次闭关是宗主亲自下的令，好像是……唉，具体原因谁敢打听？总之赵家近来也低调了不少。”
“哼，再低调也不是咱们能惹的。前阵子不是传闻他们家还在西北方向找什么人吗？动静不小，折了不少人手，最近好像也消停了。”
“找谁啊那么大的仇？”
“谁知道呢，据说是个乡下小子，好像拿了赵家什么要紧东西……啧啧，被赵家盯上，怕是早就骨头渣都不剩了。”
道一低头喝着寡淡的茶水，心中却是冰火交加。
好消息是赵天龙果然仍在闭关，赵家搜寻的力度似乎也减弱了，且并无青岚宗官方通缉自己的迹象，这无疑大大降低了暴露的风险。
坏消息是，赵家的影响力依旧无处不在，自己必须万分小心。
他喝完茶，放下碗，如同一个只是歇脚的普通少年，默默起身离开茶棚。
他在坊市中慢慢走着，目光看似茫然，实则锐利地搜寻着“招募杂役”的相关信息。
终于，在坊市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一块歪歪扭扭立着的木牌，上面写着：“杂役院急招人手，处理药渣、清理矿道，包食宿，月俸两块下品灵石。联系人：刘执事。”
木牌旁，摆着一张破旧的木桌，后面坐着一个身穿青岚宗低级执事服饰的老者，正是茶棚里人口中的“老刘头”。
这老者约莫六七十岁年纪，面容枯槁，皱纹深刻如同刀刻，眼神浑浊黯淡，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和麻木。
他修为不高，大约在炼气六层左右，此刻正耷拉着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对过往行人漠不关心，仿佛对这招募差事早已不抱希望。
石野心中迅速盘算。就是此人了！一个不得志、任务压力大、心思麻木的老执事，是最好糊弄的目标。
他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又在附近徘徊观察了片刻，确认没有异常，这才整理了一下情绪，脸上挤出几分忐忑、几分渴望、又带着点卑微的笑容，慢慢挪步到那木桌前。
“请…请问…”他声音微微发颤，带着点乡下方言的口音，“这位仙师老爷…您…您这里还招人吗？”
老刘头眼皮懒洋洋地抬了一下，瞥了道一一眼，见他年纪不大，衣衫破旧，修为低微，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模样，便又耷拉下去，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嗯。招。药渣场搬渣子，废矿坑清碎石，活儿重，有毒，月俸两块灵石，爱干干，不干滚。”
语气极其不耐烦，透着长年累月处理底层杂务积攒下来的怨气。
道一脸上立刻露出“欣喜”和“不怕吃苦”的神情，连忙点头哈腰：“干！我干！仙师老爷，小子什么苦都能吃！只要给口饭吃，有个地方住，不给灵石都成！”
老刘头这才又正眼看了看他，浑浊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是在判断这是不是个傻子或者别有用心之人。
但道一的表演毫无破绽，那是一种底层挣扎求生者最真实的渴望和卑微。
“叫什么名字？哪儿来的？”老刘头例行公事地问，拿出一个陈旧的名册和一支秃头毛笔。
“回仙师老爷，小子叫石野。”道一恭敬地回答，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
“老家…老家在黑山坳，前阵子地龙翻身…都没了…就我一个人逃出来…听说青岚仙宗慈悲，特来讨条活路…”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黑山坳确是黑风山脉深处一个常有地动的小村落，多年前曾真被山崩掩埋过，是他从爷爷的《山村异闻录》里看来的。此刻用来，正好合适。
老刘头听罢，脸上麻木的表情似乎松动了一丝，但也仅此而已。他见惯了各种凄惨遭遇来投奔的人，早已心硬如铁。
只是在名册上歪歪扭扭写下了“石野”两个字，又随口问了句：“可有什么特长？或者…体内可有什么隐疾？”
“没啥特长，就是有把子力气！”石野憨厚地挠挠头，
“身体也好，从小没生过大病。”他刻意忽略了隐疾的询问，并将修为稳稳压在炼气二层。
老刘头合上册子，挥挥手：“行了，跟上吧。正好今天有一批物资要送回宗里，捎上你。
到了杂役院，自有人安排你干活。记住了，少说话，多干活，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惹了麻烦，没人保你！”
“是是是！谢谢仙师老爷！谢谢仙师老爷！”道一连连鞠躬，脸上堆满感激涕零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跟在了老刘头身后。
混进来了！第一步，竟然如此顺利。
他低着头，跟在老刘头身后，穿过喧闹的坊市，走向通往青岚宗山门的驿道。身后是纷纷扰扰的江湖，前方是深不可测的仙门。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此刻才刚刚开始。这青岚宗，卧虎藏龙，步步惊心，自己这“石野”的身份，又能维持多久呢？
路旁，一株枯草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蠕动了一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灰败气息，旋即消失不见。
道一似有所觉，眼角余光扫过，却什么也没发现，只当是风吹草动。
他收敛心神，将所有的算计、警惕、仇恨，都深深埋藏在那副卑微怯懦的皮囊之下，踏上了通往青岚宗山门的石阶。
山门高耸，云雾缭绕，仙气缥缈之下，不知隐藏着多少暗流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