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鸟鸣声渐渐密集起来,清脆如碎玻璃洒在晨光里,林昭昭的手机在桌面上震动了三下,像某种倒计时的警钟。
她刚把最后一口凉掉的咖啡咽下去,舌尖泛起苦涩的金属味,屏幕就亮起了小薇的微博推送——九宫格照片最中间那张诊断书上,“职业性接触性皮炎”几个黑字刺得她瞳孔微微收缩,仿佛有细针从视网膜扎进颅骨。
小薇的手在镜头里有些发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边缘还残留着未卸净的粉底碎屑。
她记得三天前在密室仓库,空气里漂浮着松节油和陈年硅胶的混合气味,小薇卸掉了半边脸的妆,泛红的皮肤像被揉皱的薄纸,在顶灯下透出毛细血管的暗影:“昭昭姐,我想让他们看看,这行的粉底不是打在明星脸上,是钉在我们肉里的。”
此刻照片里的侧脸更清晰了些,左脸颊的疹子连成一片暗红色的网,渗出液在强光下泛着微光,却配上了一条轻快的文字:“今天不化别人的妆,只讲自己的伤。”
手机提示音瞬间炸开,像一群蜂拥而至的马蜂,嗡鸣着撕裂寂静。
林昭昭扫了眼评论区,第一条热评是一个化妆师的账号:“我们组上个月还有人过敏到眼睛肿成一条缝,主管说‘贴个双眼皮贴遮一下就能上’。”
第二条是媒体截图:“调查显示某影视基地将‘化妆品耐受度’纳入化妆师KpI考核,扣分最多的一项是‘因皮肤不适请假’。”
她的拇指在屏幕上顿了顿,指尖传来一阵轻微的麻木感,忽然笑出声来——这正是她等了半个月的导火索,笑声低哑,像锈铁刮过水泥地。
“叮”的一声,是老周打来的电话。
林昭昭接起时,听筒里传来粗重的呼吸声,像是老式鼓风机在喘气,夹杂着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干涩而沉重。
“林……林设计师。”老周的声音有些发抖,“您说的那个巡讲……”
她没有急着回应,只是用指尖轻轻敲了敲桌角,木纹的粗糙感硌着皮肤,节奏缓慢而坚定。
三天前,她派人给老周送去一个盒子:里面是他二十年前亲手写下的调光笔记,夹着一张泛黄的节目单——那一期《密室大逃脱》中,邓伦在密室里红着眼眶说:“我爸走的时候,也没说过对不起。”笔记边缘有一行小字:“导播要求将暖光调暗20%,说‘观众要破碎感,不要眼泪反光’。”
“我干了三十年灯光。”
老周突然吸了口气,背景音里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纸页摩擦如枯叶坠地,“刚才翻出这份笔记,我才明白,我调过的不是灯光,是别人的人生。”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您发来的那段录音……我已经反复听了七遍。”
林昭昭知道那录音是什么——去年在综艺节目的后台走廊,老周蹲在道具箱旁抽烟,烟头的红光在昏暗中明明灭灭,他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我知道那孩子是真的痛,可我还是调了。”
此刻她仿佛能看到老周的样子:五十岁的男人,指节捏得发白,老花镜滑到了鼻尖,面前摊开着积满灰尘的调光参数表,指尖正停留在“情感压制模式”的设定值上。
“我参加。”老周突然提高了声音,电流般的坚定穿透听筒,“但我有个条件——让我用灯光,把这个故事讲完。”
林昭昭的手指在桌沿划出一道浅痕,木刺扎进指腹,带来一丝锐利的痛感。
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端的监管大楼里,赵倩正踩着清晨的阳光走上台阶。
她高跟鞋踩过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的“咔嗒”声,每一步都像在冰面上行走,冷而坚硬。
她紧攥着牛皮纸袋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掌心已被汗水浸湿,里面装着伪造的精神评估报告——这是她花了八十万从“数据净化服务”买来的,声称“见证者档案库”参与者中有70%存在焦虑倾向。
“王处长。”她推开门,把文件拍在桌上,“这是举报信。他们用心理诱导煽动对立,还涉嫌非法集资。”
王处长抬眼,镜片后的目光像一把刀,冷冷剖开她的伪装。
他抽出报告翻到第二页,用指节敲了敲页眉:“赵女士,‘心灵重塑计划’的模板三年前就已经改版了,您这份旧格式……是从哪个打印店淘来的?”
他合上文件推了回去,“不过您提醒得对,‘心理合规’调查组会增设‘幕后权益’专项。”
赵倩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她转身时,包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沈巍发来的邮件截图:离岸账户向某机构转账80万元,备注为“数据净化服务”。
她心头一跳——这封邮件本不该现在出现……除非,有人一直在盯着她。
耳尖瞬间变得通红,血液在太阳穴突突跳动,却只能维持着体面的微笑,大步走出办公室。
收起手机,林昭昭抓起帆布包走向电梯。
走廊尽头的清洁车旁堆着几瓶空卸妆液,空气中浮动着刺鼻的酒精味,混着橡胶手套的霉味。
她一步步踏上天台铁梯,金属阶梯在脚下发出吱呀的呻吟,风裹挟着残留的消毒水气息扑面而来——工人们正把最后一块镜面固定在钢架上,三百面小镜子拼成的巨大幕墙在日光下泛着冷冽的银光,每面镜子上都贴着褪色的工作证:“化妆师小芸”“场务阿杰”“助理小夏”。
“昭昭姐。”小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轻微的沙哑。
她捧着一瓶卸妆油,瓶身被摩挲得发亮,标签边缘卷起,露出底下磨损的生产批号,“我能留一层底妆吗?”
她用指腹蹭了蹭左脸上的疹子,皮肤灼热得惊人,像一块烧红的炭,触之生疼,“就留这一块,让他们看看化妆前后的真实差别。”
林昭昭没说话,只是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腕,掌心传来滚烫的脉搏。
直播开始时,老周的灯光率先亮起。
他站在调音台后,手指在推杆间翻飞,三百个节目LoGo依次在“沉默墙”上亮起:《青春练习生》《星途闪耀》《密室大逃脱》……又逐一熄灭,最后只剩下一束温暖的黄光,照在墙角那盏“见证者之灯”的模型上,灯罩泛黄,却始终不灭。
小薇走上台,镜子映出她素净的脸庞,毛孔在强光下清晰可见。
她拧开卸妆油,棉片擦过脸颊时,台下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粉底混着皮屑落在托盘里,露出下面狰狞的疹子,边缘渗着淡黄液体,空气里弥漫开一股药膏与炎症混合的酸腐味。
“以前给艺人上妆,我总说‘忍一忍就好了’。”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越说越坚定,“现在我要说:我们的脸,不该成为服务别人的代价。”
老周突然推高主灯推杆。
灯光骤然明亮,“沉默墙”上的小镜子同时映出台下观众的脸——上百名化妆师、场务、助理纷纷摘下工作证举过头顶,纸片在光中翻飞,像一场无声的雪。
他们的声音此起彼伏,最终汇集成整齐的宣言:“我是周红,我是陈阳,我是林晓……我们不是编号,我们有名字。”
林昭昭望着实时数据屏,当新增证言的数量跳到502时,她对着镜头笑了:“有人说我们煽动对立,可我们只是把那些被藏起来的话,重新放回它该在的地方。”
老周在后台望着调光台上的一张旧照片,那是二十年前他第一次调试灯光的场景,胶片泛黄,笑容青涩。
他颤抖着按下“全亮”按钮——整栋楼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将“沉默墙”照得通透明亮,每面小镜子里都映出鲜活的面孔,光影交错,仿佛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这个世界。
散场时,林昭昭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掏出来一看,是一封未读邮件,发件人显示为“《密室大逃脱》节目组”,标题只有四个字:“内容商榷”。
她盯着那四个字良久,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终究还是怕了。
手机滑进帆布包的瞬间,远处第一盏路灯亮了起来,橘黄色的光晕缓缓扩散,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脏。
她抬头望向夜幕,轻声说:“有些话,才刚刚开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