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影工坊的铁门在林昭昭身后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十年未曾开启的空气涌来,混着铁锈与陈年胶片的微腥,像从记忆深处翻出的一口旧箱。
她脚步微顿,目光扫过斑驳墙面上残留的设备轮廓——那是曾经挂满扳手、测频仪和绝缘手套的影子,如今只剩空钩悬垂,在昏暗中划出几道沉默的弧线。
她伸手按亮墙侧的老式开关,天花板的聚光灯应声而落,精准地打在中央那座铸铁熔炉上——这是她特意让人从仓库里翻出的旧物,炉身还留着十年前的焊痕,像道狰狞的疤。
灯光下,金属表面泛着冷青色的光泽,仿佛一头沉睡多年的机械巨兽正缓缓睁眼。
老周第一个踏进来,工装裤沾着机油,习惯性地抬手摸向门框上的钉洞——那里曾挂着他的扳手,如今只剩个锈迹斑斑的圆洞。
紧接着是攥着磨得起球工作证链的小林,低着头,脚步迟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证件边缘被抠出的毛边。
赵倩高跟鞋的声音最后响起,在水泥地上敲出急促的点,她停在角落,抱着牛皮纸袋没说话,呼吸比进门时轻了许多。
沈巍则径直走向靠窗的桌子,放下笔记本电脑,屏幕蓝光映得他眼下青黑,键盘敲击声如雨滴般细密落下。
林昭昭走到熔炉前,指尖抚过冰凉的炉壁,触感粗糙而厚重,像是抚摸一段被封存的历史。
“今天没有密码锁,没有限时任务。”
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通风管低沉的嗡鸣,“你们要做的,是说出那些被锁在喉咙里十年的话。”
她按下遥控器,墙上的投影幕布“唰”地展开,左边是许蔓团队伪造的“老吴献策”视频——画面里,那个总把扳手别在腰上的老技工正对着镜头笑,“舞台效果优先,安全检查可以缓”;
右边突然跳出另一幅画面,是2013年的会议室监控,老吴拍着桌子吼:“次声波超过15hz会损伤耳蜗!你们当选手是试验品吗?”
“伪造的视频里,老吴的喉结没动。”
林昭昭转身看向众人,声音沉稳,“真录像里,他衬衫第二颗纽扣崩了——那是他老伴手缝的。”
空气骤然凝滞,连窗外残雨滑落屋檐的滴答声都清晰可闻。
小林低头盯着手里的工作证,红色封皮边缘已被他抠出毛边,指腹传来微微刺痛。
那是老吴亲手发给他的,上面还盖着“影工坊技术部”的钢印,如今印章边缘已有些模糊,如同记忆中的边界。
“我师父修了一辈子设备,”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喉结上下滚动两下,耳畔似乎又响起当年调试间里老吴沙哑的叮嘱,“最后修的是自己良心。我不想让他白修。”
他说完,从口袋里摸出个U盘,插入播放器后迅速打开Audacity软件,导入那段藏在普通音乐文件下的调制信号。
声波曲线在屏幕上跳动起来,峰值定格在18hz。
“这是我调的次声波参数,持续36分钟。”
他的指节发白,盯着投影屏,“淘汰夜情绪渲染——多好听的说法。可我后来知道,有选手连续三个月靠安眠药睡觉,有个姑娘在后台撞墙,说‘耳朵里有虫子在咬’。”
他抬头时,眼眶红得像要滴血,“我曾以为我只是个技师,按指令调参数的工具人。现在我知道,我是共谋者——但我不再沉默。”
老周的背突然直了。
他踉跄着走向控制台,金属抽屉被他拉开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露出一本硬壳记录本,封皮磨得发亮,内页夹着张泛黄的便签——“林小雨,新声代第三届,主诉‘舞台在压我’,建议调整蓝光频率”。
“我调过487纳米蓝光12hz,持续43分钟。”
他翻开本子,指腹蹭过一行行工整的手写数据,纸页窸窣作响,像风穿过枯叶,“那时候总觉得,观众要的是尖叫,不是真话。”
他按下播放键,老式录音机发出“滋啦”电流声,接着是个年轻女孩的啜泣:“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只是想唱歌……”
录音在工坊里回荡,带着磁带特有的轻微失真,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控诉。
老周突然跪倒在熔炉前,额头抵着冰冷的炉壁,肩膀剧烈颤抖:“对不起,小雨。十年前你说舞台在压你,我以为是矫情。现在我听见了,那是你的骨头在响啊。”
赵倩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比刚才更轻,却更坚定:“你们不是。”
她抽出一沓文件,最上面盖着司法鉴定中心的红章,“我提交了内部举报,附上所有被删的反对意见。许蔓驳回安全审查的批注,签名是扫描件,日期用pS改过。”
她走到熔炉前,将文件一张张投入火口,纸页遇火蜷成金红色的蝴蝶,焦香混着油墨味升腾而起,“我曾以为合规就是在流程单上签字,现在懂了——合规是守住底线,哪怕要撕破脸皮。”
“数据不会说谎。”
沈巍的声音从电脑前传来,手指仍在键盘上翻飞,屏幕上跳出匿名平台的发布页面,标题是《老吴的脑溢血,是一次远程清除》,配图是星轨娱乐后台系统的操作日志截图。
“这不是公开记录,”
他推了推眼镜,“三年前清理服务器缓存时,我偶然抓到的日志片段。虽然无法直接证明她动手,但那天晚上只有她的账号登录了双因子认证通道,而操作时间恰好与药物生效曲线吻合。”
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Ip地址……是许蔓办公室的内网终端。”
林昭昭没说话。
她从随身包里取出七张工作证,依次放在熔炉边缘。
老吴的证件角上有道牙印,那是他小孙子两岁时啃的;小林的证件照还是寸头,显得比现在青涩;老周的证件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是他退休那天扫落叶时夹进去的。
每一张都带着体温般的重量,落在铁台上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有些光,不该用来操控。”她轻声说。
熔炉里的火焰突然腾起,噼啪作响,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有了温度。
热浪扑面而来,带着燃烧纸张的焦甜与金属受热的微腥。
老周伸手接住飘起的纸灰,小林用袖子抹了把脸,赵倩的眼泪砸在地上,洇开个小水洼。
没有人说话。
只有纸灰缓缓升起,像一场无声的雪,落在肩头,又轻轻滑落。
直到林昭昭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她缓缓取出,屏幕上显示“中心医院”。
她按下接听键,耳边传来护士的声音:“林小姐吗?……是你在烧东西吧?我梦见炉子亮了。”
她望着熔炉里跳动的火焰,终于笑了。
“点着了,师父。”她对着电话说,“这回,烧的是真相。”
火焰渐弱,只剩下余烬微红。
他们静静地站着,仿佛仍在守护某种刚刚诞生的东西。
许久,林昭昭才轻轻说:“走吧。”
推开门时,雨不知何时停了。
天边浮着层淡紫色的云,像是被晚霞洗过的绸缎。
她摸出手机,翻到“昭心密室”的施工群,最新一条消息是设计师发来的:“心跳回廊穹顶的感应灯已调试完毕,触碰心跳频率会变色。”
她盯着“心跳回廊”四个字看了会儿,指尖在回复框上方悬了悬,终究只是锁了屏。
有些光,不该用来操控——但或许,可以用来自省。
晚风掀起她的衣角,带着股潮湿的青草香。
远处,“昭心密室”的霓虹灯牌正在调试,“心”字的灯珠次第亮起,像颗正在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