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昭蹲在仓库门口,看林晚的背影在旧道具箱里拱来拱去。
晨光从换气窗斜斜切进来,在母亲发顶染出几缕银丝——她突然想起,上次这么近距离看母亲的头发,还是七岁那年。
那时林晚总把她的小辫扎得歪歪扭扭,最后总要奶奶笑着接手,说:晚晚啊,当妈比做实验难多了。
昭昭?林晚的声音从纸箱后冒出来,手里举着个褪色的布偶,这个小熊眼睛要补线吗?
上次那个小女孩说,它闭着眼像在睡觉,怪可怜的。
布偶的左眼线脚开了,露出里面的棉花,像颗没闭合的泪腺。
指尖触上去,柔软中带着粗粝的毛边,勾起一段被遗忘的童年温度。
林昭昭喉咙发紧——这是她七岁生日那天,用奶奶给的零钱包的第一个密室道具。
当时她在布偶肚子里塞了张纸条,写着妈妈,我不怕有毒。
那是她第一次设计亲子陷阱,模仿奶奶诊室里的沙盘游戏,想让突然消失三个月的母亲,能在找线索时看到这句话。
不用补。林昭昭走过去,蹲在母亲对面,指尖轻轻碰了碰布偶的左眼,这样更真实。
那一瞬,她仿佛又闻到了小时候藏宝盒里泛黄纸条的霉味,听见自己躲在门后屏住呼吸等母亲反应的寂静。
林晚怔了怔,把布偶小心放回纸箱,又翻出个铁盒。
金属盖掀开时一声,震落几片锈渣,落在水泥地上发出细碎的叮响。
她指尖掠过那些陈年的图纸,触感粗糙如干涸的记忆。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图纸,最上面一张边缘发卷,用蓝铅笔标着儿童区新主题。
林昭昭接过图纸的瞬间,后颈泛起细汗,掌心微黏——那不是单纯的紧张,而是某种深埋二十年的情绪正在苏醒。
图纸上是间圆形房间,四壁全是镜子,中央摆着两只振子座椅——那是她在奶奶旧档案里见过的设备,通过不同频率的振动模拟情绪波动。
座椅扶手上画着三个按钮:是、否、不确定。
这是......
林医生!小林医生的声音从仓库门口炸响。
穿白大褂的姑娘举着平板冲进来,发梢还滴着晨会时打翻的咖啡,褐色液滴在灯光下闪着微光,空气中飘来一丝焦苦的香气。
您看林女士留的图纸——
话音未落,林医生扶着门框踉跄了一步。
她镜片后的瞳孔剧烈收缩,指尖抖得几乎捏不住图纸:这是你当年被叫停的镜像共感实验
她转向林晚,1998年,你在德国心理学会提交的那个项目,用振动频率模拟母女情绪差,找同步点的实验?
林晚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是她二十年前在实验室穿的白大褂改的,袖口还留着咖啡渍,布料已洗得发硬,摩擦着手心带来微微刺痒。当时评审说......她顿了顿,说共情不可量化,实验数据波动太大,像在玩过家家。
林昭昭突然想起奶奶笔记本里夹着的剪报。
1998年《心理学前沿》评论:林晚博士的共感实验混淆了科学与情感,将严肃研究娱乐化。配图里的年轻女学者抱着振子模型,眼里闪着林昭昭在自己设计密室时才有的光。
她握住母亲发颤的手,皮肤冰凉而薄脆,像是承载了太多未曾言说的夜晚。你不是来帮忙整理道具的。
林晚抬头,眼底的光碎成星子:昭昭,我想完成那个实验。
不是证明共情能被量化,是证明......她喉结动了动,声音轻得几乎融进晨风,证明有些情绪,不需要语言也能被听见。
那夜,她们并肩坐在仓库地板上,一张张拂去图纸上的灰尘。
小林医生默默送来热茶,茶香氤氲中低声道:“其实……当年反对您的那位教授,临终前留下一句话:‘也许我们错把温柔当作软弱。’”
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像一场无声的接力。
林晚修复振子电路,指尖被焊锡烫出红痕;林昭昭重构算法,屏幕蓝光映在她疲惫却发亮的眼中;小林医生奔走于档案馆与旧工厂之间,找回散佚的数据芯片。
第三天清晨,“镜中问答”调试室亮起第一道蓝光。
那对沉寂二十年的振子座椅缓缓启动,嗡鸣声低得几乎听不见,却震颤了整个房间。
林昭昭盯着控制台的心跳监测仪,看林晚的心率从82跳到97。
母亲坐在另一间镜室的振子座椅上,黑色长发垂落,像道隔开两个世界的幕布。
需要暂停吗?小林医生攥着备用医疗包,声音微颤,1998年实验记录里,您母亲曾因频率过载出现过短暂呼吸性碱中毒......
不用。林昭昭按下启动键,指尖坚定,这次不是测试她有没有病。她望着屏幕里林晚挺直的脊背,是测试我们能不能听见彼此。
第一波振频轻触。
林晚的手指扣紧座椅扶手,皮革吱呀作响,掌心渗出细汗。
二十年过去,振子的嗡鸣依然像根细针,扎进记忆最深处——1998年的实验室,导师拍着她的肩说:林博士,你该研究更有价值的课题,而不是母亲和孩子的小情绪。
叮——
控制台跳出问题框:你后悔生我吗?
林昭昭的指甲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凹痕。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藏了二十年,从幼儿园别的妈妈送伞,到高中家长会永远只有奶奶,到她设计第一个寻母密室时,总在终点放张空椅子。
屏幕突然震动。三短两长——不,是三短!系统解析:。
林晚的呼吸突然急促。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看见二十岁的自己站在身后,举着实验报告说:我要证明,母亲的心跳和孩子的心跳,本就是同频的。
然后是二十七岁的自己,在机场抱着三个月大的昭昭,看着导师发来的邮件:实验终止,你的情感阈值不适合继续科研。
她咬着牙把女儿塞进奶奶怀里,说:等妈做完最后一个项目。
第二个问题:你害怕我恨你吗?
林晚的眼泪砸在手背上,温热,沉重。
她想起去年在巴黎的深夜,刷到《密室大逃脱》的片段,昭昭在采访里说:我设计密室不是为了吓人,是想让人在害怕时,能抓住身边人的手。
弹幕里有人问:你身边有能抓的人吗?
她关了手机,却在凌晨三点翻出昭昭七岁时画的密室图,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给妈妈的密室,出口是我。
振子开始震动。两长——。
林昭昭的眼泪滴在控制台上,溅开成细小的水花。
她看见母亲的心率曲线像被风吹乱的草,从97飙到112,又慢慢回落。
原来那些她以为的不在意,都是母亲藏在实验室白大褂下的恐惧。
第三个问题跳出时,她的手指在发送键上悬了三秒。你想回家吗?
镜室里,林晚望着镜子。
这次,镜子里没有二十岁的自己,没有二十七岁的自己,只有此刻的自己——头发白了,眼角有细纹,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她按下不确定键,又迅速松开。
振子突然以熟悉的节律震动起来——那不是程序预设的波形,而是她记忆深处母亲哼歌时指尖轻拍床沿的节奏。
控制台疯狂跳动。同步率85%,88%,92%,94%!
系统自动标注:情感确认。小林医生的声音带着哭腔。
林晚突然笑了。
她抬起手,对着空气轻轻哼唱。
振子感应到她身体的微颤,开始跳动——是《夜莺》的旋律。
那是昭昭小时候,她唯一会唱的儿歌,总在女儿发烧时哼,尽管跑调跑得厉害。
另一间镜室里,林昭昭浑身发抖。
她想起三岁时发水痘,奶奶值夜班,是母亲请了假守在床边,哼着走调的《夜莺》拍她入睡。
那时她太小,只记得母亲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却没记住那首歌。
直到去年整理奶奶遗物,在老磁带里听见自己奶声奶气的声音:妈妈唱得不好听,但我喜欢。
她快速点击了三次“是”按钮,又长按一次“不确定”。
屏幕闪了一下,小林医生惊呼:“系统……把这段操作标记为‘我在’?!”
雾气升腾,她恍惚看见镜面上浮现出两行字……也许只是泪水模糊了视线,也许是长久压抑后的回响
林晚站起来。
连接两室的门就在她右手边,她记得二十年前的实验室里,这扇门永远锁着,钥匙在导师抽屉里。
现在她伸手一推,门一声开了。
林昭昭站在门后。
晨光从她背后照进来,把影子拉得很长,像小时候她蹲在密室门口等母亲时的影子。
昭昭。林晚的声音哑了,原来共情不是你要变得像我,是我敢承认......她吸了吸鼻子,我也需要你。
林昭昭扑进母亲怀里。
这次,她闻到的不是消毒水,是母亲身上淡淡的纸墨香——那是她整理旧道具时沾的,和奶奶诊室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触感柔软而真实,像终于踏上了那条迟到了二十年的归途。
次日清晨,镜中问答正式成为昭心密室永久展项,命名《听见母亲》。
说明牌上,林昭昭用毛笔写着:有些门从未锁死,只是我们忘了,该由谁先推开。
老秦来参观时,在留言簿上写了行小字:你奶奶若在,会说:这才是真正的心理科学。墨迹未干,他又补了句:当年她总说,数据是骨头,共情是血,没血的骨头,立不住。
深夜,林昭昭在调试系统时,发现控制台抽屉里有本新笔记。
封皮是林晚的字迹:《第三代共感模型》。
翻到最后一页,画着间更大的镜室,中央摆着三张振子座椅——奶奶、母亲、她。
她轻声喊。
在呢。林晚的声音从仓库传来,我在给小熊补眼睛。
这次啊,让它睁着眼睛,看我们一起设计的新密室。
她摸着手稿上的铅笔印,窗外晨雾渐起。
钥匙插进锁孔的刹那,里面飘出熟悉的歌声——跑调的《夜莺》,很轻,很慢,像在唱给全世界听。
原来有些答案,从来不在数据里,而在一句未曾中断的歌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