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天下,姓李二字,究竟何等的分量?
远非凡俗换个帝王那般轻易,直是连天都换了主宰。
青州李氏乃仙家大族,仙言既出,旧朝便如落花流水,不堪一击。
如今但凡是姓李之人,不管亲疏、不论贤愚,皆能一飞冲天,平步青云。
哪怕是街边卖炊饼的,只要姓了李,隔天就能穿官服、入县衙,发号施令。
离谱。
各地官府一夕之间,乌泱泱全换成了李家人。
彼等便是规矩,彼等便是天。
此时的陈景良周身气息凝定。
裤中短刀为其紧攥,柄锷硌掌,痛入肌理。
无碍他杀意横生。
他一面求饶,一边垂首屈承。
孰料这李明仅出了一脚,便将陈景良踹翻在地,仰面摔着,也看不清是哪里破了,血流得满脸都是,模样狼狈到了极点。
陈根生见状往后躲了几步,躲在哥哥陈景意后面。
李明睹此状,冷冷一笑,足尖碾过陈景良面额,居高临下又语含轻侮。
“凭你也敢操刃犯我?你可知今之青牛江郡,乃至青州全域,究竟属谁家天下?”
说罢,他突然一脚踏定陈景良鼻端,力贯于底,又整了衣袂,看他衣料华美,绝非蓬门渔户所能觇见。
“我姓李,李蝉老祖的李。”
“如今外面那些当官的,哪个不姓李?我虽是个凡人,不通仙法,可我家里,却也供秀才临摹的一幅李蝉字帖。”
“懂了吗蠢货。”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就是那鸡犬,所以碾杀你这虱子,较之碾毙蝼蚁,更易三分。”
陈景良浑身都在发抖,不知是因恐惧,还是因为发病。
李明却误会了,只当他是怕了。
“看在你是个无知蠢物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
他瞥了一眼躲在哥哥身后的陈根生,又瞧了瞧满眼倔强的陈景意,喉结滚动了一下。
“今日便算了。”
“孩子尚小,戏之无味,且易摧折。待两年后养得壮硕,我再来取乐咯。”
他转身,带着两个手下扬长而去,留下一个背影和一句许诺。
“届时净身候我。”
人去。
陈景良伏于地,喘息不止,直到两个孩子走过来用小手推他。
“爹?”
他回过神,赶忙爬起来走到门边,将那木门重新关好,又用一根木棍抵住。
做完这些,他走到大儿子面前蹲下恨恨道。
“景意。”
“你就记着今天这死妈的畜生玩意!我早有打算,入冬就去做冰匠。日后有钱了供你习武,替爹杀了他!”
所谓冰匠。
就是冬天里,在河里和湖里,乃至海边挖冰的。
太平县设冰井务,是官署衙门,专司采冰供冰之事。
冬日里,农民会自大湖中伐取坚冰,切割成丈许见方的冰砖,运至城中巨大的地下冰窖里封存。
这冰窖也唤作冰井,深掘于地下,四壁以巨石垒砌,复以稻草泥土层层夯实,隔绝暑气,能教寒冰历夏而不化。
炎夏既至,这所藏的冰便成了金玉之价。
宗室贵戚和官宦富商,无不挥金如土,只求一冰消暑。
只可惜寻常黎民,却连冰渣都无缘得见。
而采冰的力夫,便是冰匠。
此等苦役算是凡俗相传,活计又苦又累。
冬日里凿冰,寒气侵骨,不知多少人落下病根,早早夭亡。
然而因其酬佣丰厚,永宁村的汉子们都是趋之若鹜的。
陈景良有个旧识兄弟,做那冰井务的监官。
若无这层渊源,想做冰匠难于上青天,因为冰匠多是世代承袭,全家居于冰窖附近。
冬天则阖家采运冰石,夏则男子守窖,妇孺设肆售冰镇食馔,正是这青牛江郡特有的业户。
对陈景良来说,这是目前活命的指望,挣来的钱要留作儿子们日后学武之用。
他本可靠打鱼为生,可李明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
二十五岁的陈景良,今日洗了一把脸,胡乱擦去脸上血迹。
如今正是秋天。
时光在他身上刻下的,是粗糙如鳞的皮肤,更是一双时而清明,时而混沌的眼睛。
他身形高大,可那因疯病而时常抽搐的面颊,那兀自舞蹈的身影,让村里人对他避之不及。
旁人看他,是一个有病的苦命人。
他没有读过书,不识天地大义,只懂以最原始的爱挣扎求存。
大儿景意,今年五岁,生得虎头虎脑,眉眼间颇肖乃父的硬朗。
他体格健壮,性子活泼,常常追逐着海边的沙蟹,天真无邪的笑声是这个破败渔屋里唯一的亮色。
他是陈景良心中的慰藉,是这片灰暗生活里一抹浓重的绿意。
小儿子陈根生,也已五岁。
他却与兄长截然不同,生得清秀,肤色白皙。
自陈景良在沙滩上捡到他以来,这个孩子便仿佛被病痛缠绕。
一年里,大半时间都在生病,咳嗽不止,小小的身子常年卧在简陋的木板床上。
他的哭声细弱,他的笑声浅淡,他眼睛里时常倒映着病榻前的父亲与兄长。
陈景良每瞻其貌,心辄如纠,怆然难抑。
这孱弱的小生命,令他看一眼就念着亡妻秀娘,绝望若影随形,忧愁更是无由排遣。
景意的小眉头皱了起来,问道。
“若我习武技,阿弟当如何?”
“阿弟攻文业就行,他身子单薄,习文便好。”
陈景良笑着又说。
“今晚我便去寻冰井务监官。入秋之后,想来已有地方结了冰,等爹把咱家的冰窖修葺封盖,日后这差事也能世代承袭,有你两享受的。”
景意心里感慨,真是好差事啊。
二儿子根生慌忙捂住嘴,怕咳嗽加重传染给爹和哥哥,呜呜咽地连忙说出自己的想法。
“带我一起去,我不想天天躺在床上。”
想来陈根生久卧病榻,起来也只能在这小屋里踽踽独行,是该带他出去见见天光了。
否则入冬之后,孩子身体状况难测,吉凶未卜。
总不能至死,都没多看几回太阳。
陈景良应了。
他携短刀,背着陈根生就出了门。
五岁的陈根生被裹得严严实实如粽一般,浑身上下只剩眼睛能露出来。
陈景良是心下惴惴,唯恐他稍有差池。
日头到了正午。
青牛江郡,江海交汇之处,有一大片广袤的芦苇荡。
陈景良背着儿子,就那么呆呆地站在芦苇荡的边缘。
晚风吹过,芦苇沙沙作声。
五岁的孩子异常懂事,只窝在陈景良背上,望着江边黑漆漆的芦苇荡,不哭不闹。
“那边有个好大的船啊!”
顺着儿子的手指望去,不远处果然漂着一艘船。
那船足有四米来长,船上还搭着一个拱形的船篷,看来应是王大王二的船。
此时的陈景良点了点头,神经乱如麻,还得在小孩面前强装正常。
他轻轻把陈根生放在一块石头上,脱下自己那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破烂外衫,又仔细裹了上去。
“转过身,闭上眼睛啊。”
“捂住耳朵,别回头,也别出声。”
要干嘛?
陈根生转过身用两只小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陈景良看了儿子一眼,然后滑入了冰冷的江水里。
冰冷的水下成了他的臂助,推着他无声地向江心的那艘船儿靠近。
越靠近越是听得。
“大哥那个蠢货……非说娘是跟人跑了……肯定是陈景良那狗日的……弄死了娘……还敢冲老子吼……”
“等李渔首……收拾了他儿子……看老子怎么炮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