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推开高建功办公室那扇厚重的木门时,一股浓郁的茶香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扑面而来。
高建功没有坐在他那张象征着权力的大班椅上,而是站在窗边,背着手,凝视着窗外县委大院里那几棵高大的白杨树。树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脚下投下斑驳的光影。
听到脚步声,高建功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传来:“把门带上。”
陆远依言关上门,隔绝了走廊里的一切声息。这间办公室,瞬间变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密室。
“过来,看看我的这些兵。”高建功朝窗外努了努嘴。
陆远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从这个角度,可以俯瞰大半个县委大院。他看到了行色匆匆的干部,看到了停得满满当当的汽车,看到了远处县政府大楼的一角。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如往常。
“安河县,不大不小,几十万人口,上千个干部。”高建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沧桑,“每天看上去都是这些鸡毛蒜皮,张家要低保,李家要占地,东边的厂子要改制,西边的村子要修路。可就是这些鸡毛蒜皮,决定着几十万人的生计,也决定着我们这些人的乌纱帽。”
陆远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他知道,高书记今天要说的,绝不仅仅是这些。
高建功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着陆远:“小张的事,你处理得很好。快、准、狠。既清理了门户,又震慑了宵小,还没有把事情闹大,给我留了回旋的余地。分寸感,掌握得恰到好处。”
“书记过奖了,是我分内之事。”
“不。”高建功摆摆手,走到茶几旁坐下,亲自给陆远倒了一杯茶,“这不是分内之事,这是站队之事。从你深夜敲开我家门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把你自己,和我这艘船,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他把茶杯推到陆远面前,茶水滚烫,热气氤氲。
“周海山这个人,我了解他。”高建功的眼神变得深邃,“他有能力,有魄力,也有野心。这本来是好事。但他的路,走歪了。新城区那块地,他不是为了安河县的发展,而是为了他自己,和他背后那些人的腰包。”
陆远的心跳漏了一拍。高建功这是在向他交底,交的是最核心的政治斗争的底。
“我把他那份规划书按下来,他就跟我玩阴的。在会议纪要上做手脚,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出来了,说明什么?”高建功冷笑一声,“说明他急了,也说明他看不起我,更看不起你这个新来的县委办主任。”
“他以为,我们都是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高建功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却没有喝,又重重地放下,溅出几滴茶水。
“小陆,我问你,接下来,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这是一个考题,也是一个投名状。
陆远沉吟片刻,脑中【官场大影帝系统】的信息流飞速闪过,将周海山可能的行为模式进行了推演。
“书记,我觉得周县长下一步,会变招。”陆远抬起头,迎着高建功的目光,“硬的不行,他会来软的。明的斗不过,他会转暗的。他会暂时收起爪牙,表现得比谁都更支持您的工作,甚至主动向您示好,以此来麻痹我们。”
“然后呢?”
“然后在我们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给我们最致命的一击。”陆远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比如,安全生产、信访维稳、环保督察……这些领域,最容易出事,也最容易被人抓住把柄。他作为县长,是第一责任人,但他完全可以把雷埋下,然后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亲手引爆,再把责任全都推到县委的‘领导不力’上来。”
高建功的眼睛越来越亮,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富有节奏的笃笃声。
陆远知道,自己说对了。
“所以,我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能帮我盯着整个安河县所有角落的眼睛。”高建功终于开口,一字一句道,“我需要一个耳朵,能帮我听到那些传不到我这里来的声音。我更需要一个脑子,能帮我在这些纷繁复杂的信息里,找出真正的危险所在。”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着陆远。
“县委办主任这个位置,就是我的眼睛、耳朵和脑子。小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陆远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他猛地站起身,挺直了腰杆:“请书记放心,从今天起,我就是您的眼睛,您的耳朵!”
“坐下。”高建功笑了,那是一种卸下重担、找到臂助的笑,“以后在我这里,不用这么拘谨。有些事,我不好出面,不便发话,你,就是我的嘴。”
这句话的分量,重如泰山。
“从今天起,所有局委办、乡镇递交上来的文件,你必须第一个看,拿出你的意见,再送到我这里。”
“所有需要我出席的会议,你必须提前了解所有议题,告诉我哪些是重点,哪些是陷阱。”
“所有副县级领导的工作汇报,你可以旁听。他们说的哪些是真话,哪些是水分,我需要你的判断。”
高建功的每一句话,都在赋予陆远前所未有的权力。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县委办主任的职权范围,这是在行使“代书记审阅”的权力。
“书记,这……合规矩吗?”陆远故作迟疑。
“我说的,就是规矩!”高建功斩钉截铁,“在安河县,只要是为了工作,为了老百姓,我高建功,就是规矩!”
一股强大的信任和豪情,瞬间充满了整个办公室。陆远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才算真正走进了安河县的权力核心,成为了高建功最信赖的,独一无二的心腹。
……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安河县的官场,都感受到了这种变化。
变化是从县委办内部开始的。
李卫副主任,那个曾经满腹牢骚的“督查组长”,现在见了陆远,脸上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每天早上,他都会提前半个小时到办公室,把陆远办公室的茶泡好,把当天的报纸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甚至连窗台那盆绿萝的叶子都擦得油光发亮。
他那个“行政效率督查小组”也不再到处惹是生非,而是变成了陆远的“情报收集小组”。财政局的报销流程慢了,李卫会第一时间向陆远汇报,并附上自己的分析:“主任,我估摸着是周县长那边卡着某个款项,财政局长不敢乱批。”国土局的窗口态度差了,李卫也会悄悄递上纸条:“主任,听说窗口那个小王是城建局马局长的小姨子,马局长最近跟周县长走得很近。”
陆远对李卫的转变心知肚明,他既不点破,也不拒绝。一条会摇尾巴,还能出去叼点东西回来的狗,用起来总比一头只会抱怨的驴要顺手。
而钱国栋那只老狐狸,则看得更远。他依旧每天陪着老干部们钓鱼喝茶,但那些退休的老领导们,却开始频繁地给高建功打电话,言语间都是对陆远的夸赞:“建功啊,你那个办公室新来的陆主任,不错!年轻人,懂礼貌,尊重老同志,还帮我解决了医疗本的老问题,是个人才!”
高建功每次都笑着应下,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都是陆远那小子,通过钱国栋这条线,在帮他巩固后院。
真正的变化,体现在县委大院的权力生态上。
这天下午,财政局的孙局长抱着一份紧急的拨款申请,火急火燎地冲进了县委大楼。他没有去县委办,而是直接敲响了高建功办公室的门。
开门的是陆远。
“陆主任啊,”孙局长抹了把汗,陪着笑脸,“我找高书记,有个紧急的款子需要他签字。”
“书记正在跟市里的领导通电话。”陆远微笑着,身体却像一堵墙,纹丝不动地挡在门口,“孙局长,什么事这么急?要不您先把材料放我这里,等书记一有空,我第一时间给他送进去。”
“哎呀,这个……是省里拨下来的防汛专项资金,必须今天就下到乡镇,等不得啊!”孙局长急得直跺脚。
陆远接过文件,快速地扫了一眼,然后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红笔,在文件上一个不起眼的数字下,轻轻画了一个圈。
“孙局长,这份文件我先收下。不过我多句嘴,咱们县财政的备用金账户上,应该还有八十多万。按照去年的应急预案,这笔钱完全可以先行垫付,没必要非等书记签字。您现在回去办,一个小时内,钱就能到账。何必非要在这里干等着,耽误了防汛的大事呢?”
孙局长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他看着陆远,像是见了鬼一样。
县财政备用金的数额,这是财政局最核心的机密之一,除了他和高书记、周县长,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这个陆远,他怎么会……
陆远依旧保持着微笑:“孙局长,您说呢?”
“是是是,陆主任说的是!”孙局长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他这才意识到,眼前的年轻人,已经不是那个可以随意糊弄的办公室主任了。他连忙点头哈腰,“我这就回去办!我糊涂了,多谢陆主任指点!”
孙局长几乎是落荒而逃。
办公室里间,高建功放下了早已挂断的电话,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件事,像风一样,在半天之内就传遍了整个县委县政府。
从此以后,所有局委办的一把手都学乖了。有事,先找陆主任。陆主任点头了,事情就成了一半。陆主任要是皱了皱眉,那这事,基本就黄了。
渐渐地,一个称呼,开始在私底下流传开来。
“二号首长。”
这个称呼,既带着敬畏,也带着一丝嫉妒。它意味着,在安河县的权力版图上,陆远这个名字,已经紧紧地排在了高建功之后,甚至越过了县长周海山,成为了一个谁也无法忽视的存在。
县政府,县长办公室。
周海山面无表情地听着心腹的汇报,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现在下面的人都说,见陆远比见您还管用。高建功这是把陆远当太子在养啊!”心腹愤愤不平。
“太子?”周海山冷笑一声,摇了摇头,“他不配。”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对面那栋戒备森严的县委大楼。
“他不是太子,他是一把刀。一把高建功藏在袖子里的,最锋利的刀。”周海山的眼神变得阴鸷,“对付刀,不能硬碰硬。你得找到他的破绽,让他自己断掉。”
他沉默了许久,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你去,帮我约个人。省报内参部的,一个姓黄的编辑。”
而在县委办,陆远对此一无所知。他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件之中。高建功几乎将所有需要批阅的文件都交给了他,这让他得以用一种上帝视角,审视着整个安河县的运转。
他看到了基层的困境,看到了政策的梗阻,也看到了许多被华丽报告掩盖下的真实问题。
这天深夜,他在整理一份关于全县教育资源情况的报告时,被其中一个数据深深刺痛了——全县尚有三所山区小学,至今没有通网,孩子们连一堂真正的电脑课都没上过。
而另一份文件里,却是某单位申请数十万资金,更换一批“性能落后”的高配电脑。
两份文件,并排放在一起,显得无比讽刺。
陆远靠在椅子上,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一种强烈的表达欲,在他心中涌动。他觉得自己不能再仅仅当一个修修补补的“管家”了。
或许,是时候,换一种方式,让一些声音,被更高层的人听到了。
他拉开抽屉,拿出了一沓崭新的稿纸,拧开了笔帽。
一个全新的剧本,正在他脑中缓缓成型。